*背景奴隶社会
容量
直到年满五岁,黑子哲也才隐约意识到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距离,而那,却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是奴隶,而那个人,则是他的主人。
黄濑凉太非常讨厌父母对于自己太多行为的管制。
明明,把自己带大的人,根本就不是你们吧。
黄濑凉太年长黑子哲也足足十三岁,自然也是目睹了黑子哲也自诞生于世至长大成人的全部过程。黄濑凉太的家世并不显赫,仅仅是止于社会的中上阶层,父母是商人,靠做生意维持生计。除却父母,黄濑凉太还有两位姐姐,然而,如此的家庭却远不止五口人。
处在奴隶贸易盛行的社会,只要是有一点积蓄的自由人,都会有几个奴隶在农地里帮忙——只有比较富足的家庭才会有所谓的“管家”,或是主要负责服侍的仆人。而黄濑凉太的家庭除却在地里工作的六个奴隶之外,还有一个在屋内管理主要事务的仆人。而这个人,就是黑子哲也的母亲。
黑子的母亲仅仅比黄濑凉太年长四岁,说是他的姐姐也并不为过,而黑子哲也却是她的第三个孩子——黑子哲也的两位双胞胎哥哥刚出生就夭折了。黄濑家的三个孩子与黑子的母亲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年龄相仿,一起玩耍,且全部是由黑子的外婆一手带大。黄濑父母忙着工作,没有时间,也不愿意照看自己的孩子,于是,黑子的外婆自然是同时担起了保姆与奶妈的责任。黄濑三姐妹在黑子的外婆怀里依偎着喝过奶水,在放学回家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黑子的外婆。然而,在疾病蔓延与体力透支的双重打击下,黑子的外婆尚未见黑子哲也一面,便过早地逝世了。然而,黄濑父母并不担心这个家会失去一根有力的支柱——黑子的外婆留下了一位挺有能力的女孩,而她已经十五岁了。
于是,黄濑父母卖掉了黑子外婆的所有孩子,唯独留下了黑子的母亲,以替代她母亲在这个家庭的位置。
黄濑三姐妹对于昔日玩伴的离去感到失望,与此同时,也将无处可去的过多关注给予了黑子的母亲。他们为她失去的双胞胎孩子感到伤心,因此,当黑子哲也顺利诞生于世时,黄濑三姐妹着实难以掩饰他们对于小婴孩的喜爱与好奇。
「好可爱的孩子。」
「他叫什么?」
「哲也。」
「哲也?」
「嗯。」
「黑子哲也,是很好听的名字。」
黑子哲也的孩童时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扑闪着一双无辜的湖蓝色眼睛,黑子哲也被母亲与黄濑三姐妹捧在手心,与其说是忘却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倒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有获悉这一信息的自觉。
黑子哲也习惯了称呼黄濑凉太为“哥哥”,自然,也跟着黄濑凉太称呼他的两位姐姐为“姐姐”。直到黑子哲也年满五岁后的某个夜晚,他才尝试着改变了对于那三个人的称呼。
「哲也。」
「妈妈?」
「……哲也五岁了呢。」
「嗯,前几天生日的时候哥哥有带我出去玩,姐姐也做了很好吃的蛋糕给我。」
「……那个,哲也以后不能再叫他们哥哥姐姐了哦……」
「为什么?他们不是哥哥姐姐吗?」
「……是,但是黄濑哥哥是少爷,黄濑姐姐是小姐……」
「少、少爷?」
「……嗯……哲也要记得改口哦……」
「嗯……可是为什么?」
「……没为什么,哲也长大后就能理解了……」
「唔……妈妈……」
「嗯?」
「……我想睡觉……」
「……那就睡吧……」
「妈妈,晚安……」
「……晚安,哲也……」
“我回来了,小黑子。”
黄濑凉太可以说是家里最有朝气的孩子,即使现已十八岁,早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平日里却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孩童模样。除却帮父母打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外,整日优哉游哉地,倒也算是不务正业。
“哥……少、少爷?”
黑子哲也正坐在里屋的椅子上自娱自乐,而他的身边,母亲正在擦拭着木质家具。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黑子哲也抬起脑袋,脱口而出便是自己叫了对方三年多的称呼,然而,还没等尾音溜出舌尖,便收到了母亲的示意性的视线,于是,匆忙改口。
“……少爷?”
黄濑凉太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愣是没反应过来。目光在黑子哲也与黑子哲也的母亲之间交替流转,终究是猜到了个大概。
毫不犹豫地走到黑子哲也的母亲跟前,微微蹙眉。
“……是你让他这么称呼我的?”
“……黄濑少爷……”
“……我不想让他继你还有妈妈的后尘……”
“……那是没有办法的……”
“……但他不一样。”
“……一样的,因为,他是奴隶啊……”
「奴隶。」
黑子哲也微微抬眸,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
「我,是奴隶。」
无法理解,然而,湖蓝色的眸子里却隐约映出了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墨色。
“小黑子,你跟我来。”
不再与一旁的女人多言,黄濑凉太径直转向黑子哲也。
“……”
黑子哲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应该听从对方的话语,还是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与母亲在一起。
“……哲也,黄濑少爷让你过去。”
“……”
黄濑凉太有些气闷地扫了一眼插话的女人。
「明明,是从小玩到到的姐姐吧。」
“小黑子,跟我来。”
黄濑凉太半蹲下身,示意性地探出右手。
“唔……”
黑子哲也踌躇地望了眼一旁的母亲,在征得对方的同意后,终究是将右手搭在了黄濑凉太的指尖上。
“小黑子真乖。”
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而后,便是起身,牵起对方的手离开了房间,倒也没再回头。
铺满了石子的小径上,黄濑凉太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两个男孩并排走在树荫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滑稽而和谐的画面。
“小黑子。”
黄濑凉太垂下眼眸,望向身边的人的目光里掺杂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嗯?”
黑子哲也并没有抬头。刚满五岁的小男孩早已被在灌木丛间飞舞的蝴蝶夺去了注意力。
“……是小黑子的妈妈让小黑子这么称呼我的么?”
黄濑凉太微微叹了口气,终究是蹲下身,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的相平。
“什么?”
黑子哲也恋恋不舍地将流连在节肢昆虫的视线转至眼前的人身上。
“……少爷……”
踌躇。
“嗯,是啊。”
毫不犹豫。
“……小黑子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嗯……哥哥。”
“哥哥?”
“嗯,就是哥哥的意思。”
“……呐,小黑子知道么……”
“嗯?”
“那,和哥哥有点不同呢……”
“不同?”
“……嗯,那……算是对哥哥的尊称吧……”
“尊称?”
“……嗯……有向对方表示敬意的意思……”
“我很尊敬哥哥啊。”
“……小黑子……”
「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呢?」
黄濑凉太微微合上眼睛。
「那卑微的敬意,我,根本就不需要。」
所以。
“小黑子如果真的那么尊敬我的话,就称呼我为黄濑君吧。”
轻轻睁开双眸,微笑。
“黄濑……君?”
尝试着吐出这一于自己而言过于陌生的称呼。
“嗯。”
轻许。
“黄濑君……”
犹豫着重复。
“我在哦。”
嘴角,是隐约的弧度。
「黄濑君。」
「我在哦,小黑子。」
那年,黄濑凉太十八岁。
随着时间的流逝,黑子哲也日益成长。终究也是长到了可以将双手稳稳地够到厨房灶头的个子。于是,帮忙清洗黄濑家一日三餐的碗筷倒也是理所当然。然而,不似于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黑子哲也几乎很少犯错误。很多时候,他仅仅是静静地待在一边,认真而仔细地做着手中的工作,湖蓝色的眸子一片沉静,似乎,什么都无法进入到他的世界。自然而然,从未打碎过一只碗的男孩受到了黄濑父母的欣赏。
“留下黑子哲也吧。”
餐桌上的交谈。
“你们说小黑子?”
黄濑凉太放下手中的筷子,忽地抬起脑袋。
“嗯。”
鼻音。
“哦……那就好……”
璀璨的眸子,以及,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清的尾音。
「只要在小黑子身边,就好。」
一直担心黑子哲也会在长到一定年龄后被卖掉的恐惧,终究是从心底渐渐隐去。
夜晚。
“黄濑君,已经很晚了……”
黑子哲也轻叩房门,端着刚煮好的白粥进到黄濑凉太的卧室。
“小黑子?”
从堆积如山的纸张中抬起脑袋。
“粥,我放这里了。”
习惯性地走至黄濑凉太的身边,而后在铺满了纸张的书桌上腾出一方小小的空位,将陶瓷碗轻轻放下。
“谢谢。”
微笑。
“黄濑君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
转身,正想离开。
“等下。”
放下手中的笔,下一秒,便是快速攫住了身边的人的手腕。
“黄濑君还有什么事么?”
回眸,望向对方的视线静如止水。
“小黑子……陪我一会儿吧。”
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以缓解熬夜的疲惫。
“行。”
黑子哲也并不意外,仅仅是走到黄濑凉太的面前,而后,席地而坐。
“小黑子最近还好么?”
黄濑凉太端起一旁的陶瓷碗,轻轻用勺子舀了舀其中粘稠的内容物,是白粥特有的清淡味道。然而,黄濑凉太微微侧目。
「如果自己不主动找小黑子,小黑子是绝对不会来找自己的呢。」
“挺好。”
不带一丝温度的回话。
“……嗯……”
沉默,不过是无话可说。
「长大后的小黑子,变了太多。」
“倒是黄濑君,这么多工作,累么?”
“唔,那也没办法啊,毕竟是家业吧,父母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姐姐们也都已经出嫁了……”
“黄濑君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吧。”
“嗯……”
不置可否,然而。
“小黑子呢?身体还好么?这么多家务……吃得消么?”
愈来愈轻的问话,不过是底气不足。
“黄濑君,我觉得你需要问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我妈妈。”
径直望向对方的瞳孔。
“……我知道……小黑子,恨我么?要求小黑子的妈妈做那么多事情……”
“恨你能改变什么么?”
“……不……”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恨你?”
“……”
“谁让她是奴隶呢。”
“小、小黑子?”
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
“谁让我是奴隶呢。”
嘴角轻挑,云淡风轻。
“小黑子,你说什么?”
猛地站起身,那,大概是自己最不想从对方嘴中听到的两个字。
“我说,谁让我是奴隶呢。”
淡漠的声线,不带丝毫犹豫地将这一事实重复了一遍。
“小黑子,不要说了!”
双手毫不客气地捂住对方的嘴巴,因太过用力而一个趔趄,自然,洒了一地的白粥。
“……黄濑君……”
微微蹙眉,尝试着撑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小黑子为什么要这么说?”
快速地爬起身,望向对方的视线纯粹得扎眼。
“……什么……”
似乎,被对方冲着吼了的人并不是自己。
“……小黑子,你到底怎么了?”
尝试着平息自己的心情,因不解而复杂的心绪。
“……我怎么了……”
黑子哲也微微垂下眼睑。
「究竟怎么了呢,自己。」
在脑海里徘徊,久久无法消散的,又是什么。
“……小黑子如果有心事的话,就告诉我吧。”
“……”
“告诉我,我一定会帮小黑子的。”
“……是么?”
指尖微微摩挲食指骨节。
“是的。”
笃定。
“那……”
缓缓抬起眼眸。
“……我爸爸,在哪里?”
“欸?”
黄濑凉太的思绪猛地一滞,像是被人忽然掐断的通话,以致于回神时,只剩下无尽的忙音在耳畔回荡。
“我爸爸呢?”
毫无波动的声线。
“……爸爸……小、小黑子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难道不能问么?”
“不、不是……”
“那是什么?”
“……”
“不能回答么?”
“不……”
“那我帮黄濑君开个头。爸爸和妈妈在十年前认识并生下了我……”
“等、等等……”
“……但是妈妈除了我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孩子了……”
“小黑子,等一下……”
“……不觉得很奇怪么,明明其他奴隶远不止有一个孩子……”
“……不、不是的……”
“……但是,如果我爸爸早已不在了,那也并非说不通了……”
“……是……不在了……”
“……黄濑君……”
“……”
“……黄濑君认为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
“不在。”
“……去、去世……”
微微侧目。
“说谎。”
毫无起伏的情绪,却是毫不留情地截断。
“欸?”
黄濑凉太猛地抬起眼眸,对上对方的瞳孔的瞬间却是不知所措。
“不是去世了……”
黑子哲也站起身,端起桌上只剩了一小半白粥的陶瓷碗,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而是逃跑了。”
那是,透过门缝传来的清冷声线。
那年,黄濑凉太二十三岁。
黑子的母亲生病了。
这在死亡率颇高的奴隶社会中,似乎是一件无法更为普通的事情。因此,继续工作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就如生锈的机器,若是还能发出嘈杂的轰鸣声,就没有将其报废的理由。
“小黑子,你下午跟我去一趟镇里。”
黄濑凉太抱着一大叠纸质文件从黑子哲也身边快速经过,擦肩而过的瞬间,是两人都习以为常的类似恳请的命令。黑子哲也没有抬眸,也不曾放缓自己走向庭院的脚步,只是声带微颤。
“嗯。”
那是,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尾音。
冬季的午后除却刺骨的寒风,倒也算是万里无云。
黄濑在前面走,黑子在后面跟着。黄濑身高腿长,步子自然也大,黑子未满十二岁,尚未发育的身体与前者相比,显得尤为瘦小。每走几米,黑子都要稍稍往前跳上数步。不一会儿,前额的汗水便沾湿了发梢。
即使是在如此的寒冬,黑子哲也依然感觉身体发烫。烫得他很不舒服,烫得让他很想放声大哭。
这些,他不想告诉黄濑凉太,而黄濑凉太也不想知道。
黑子一边小跑,一边尝试着伸手拉扯自己衣领处的纽扣,然而,还不等他成功解开第一颗,便被忽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打了个哆嗦。
“哗——”
那是类似水流从高处坠下击打地面的声音。
是哪户人家在泼水么?
然而,下一秒,来自于人类的哭喊声便彻底打破了黑子哲也的猜想。
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凄厉叫声,尖锐,刺耳,混杂着持续不断的水流声,混杂着因人们逐渐围聚而厚重的脚步声。
什么?
不再顾及眼前的人,黑子僵硬地转过身,如小鹿般湿润而好奇的眼眸隐匿着警惕,便是往声源的地方望去。不过是,出于本能。
然而。
“小黑子,不要看。”
黄濑凉太自然也是听到了那凄惨的叫声。且不同于十二岁的处世未深的孩子,他在那哭喊声刺破耳膜的瞬间便知晓了一切。仓促转过身,却只能望见身后的人的背影,小小的发旋在浅蓝色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还是慢了一步么—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反应不如从前了,还是因为自己最近那不尽人意的身体状况。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代表黄濑凉太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冲上前,猛地将黑子哲也揽入怀里,伸手便是蒙住对方的双眼。
黑子哲也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懵了,贴着自己眼睑的是他无法更为熟悉的温度。那双手因为寒冬的原因而略显冰凉,然而,相较于其它部位,手心却依然温暖。
只是。
黑子哲也伸手拽了拽捂住了自己双眼的人的袖子,示意对方移开双手。
黄濑凉太缓缓呼了一口气,单手搂住黑子的腰,抱着他转至相反的方向,而后,才轻轻松开捂着对方眼睛的右手。
“小黑子……”
俯身,尝试着将自己的视线与对方的相平,却又不敢完全蹲下身,将后方的一切再一次暴露在对方的视野。
“……”
黑子哲也轻轻睁开双眼,而那一刻,他,希望自己是失明的。
“……小黑子……”
黄濑凉太的声线有些不稳,因为,他看见了对方苍白得瘆人的脸颊,以及,惊魂未定的双眸。
“……黄濑君……我,看见了……”
萦绕在黑子哲也脑海的画面久久不能散去。黯淡得有些发白的画面里,是一个女人。一个只穿了一条破旧连衣裙的女人,她被死死地固定在一个木制支架上,而那个支架,好高,好高。是以他的年龄无法想象,更无法触及的高度。支架的顶端是一个黑色的桶状物体,就是从这个里面,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接着,历经了数十米的自由落体,狠狠砸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与之相称的,便是女人划破天际的凄厉哭喊声。
“……小黑子……”
为什么?
“……小黑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明明是这么冷的冬季,为什么只穿那么一点?
明明是这么冷的冬季,为什么水却没有结冰?
为什么那个在不停转动水泵的人,竟然在笑?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在,却没有人想着制止?
为什么?
“……小黑子……”
为什么?
“……又是一个逃跑被抓回来的……”
逃跑?
“……明明知道会被发现却还是……”
“……是啊,这些年唯一逃走的只有黄濑家的那个吧……”
黄濑?
“……他逃走的时候那个女孩正怀孕呢……真可怜……”
怀孕?是指,母亲么?
“……那也没办法吧,既然能成功逃出去,恐怕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逃走的那个人,是,父亲。
把母亲丢下的那个人,是,父亲。
“……不知道这施刑过后还能不能活下来呢……”
“……活下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至少得躺上一个月了……”
“……唉……真是活该逃跑……”
活该?
耳边嘈杂着的是围观人们的窃窃私语,是什么刺激着大脑,隐隐作痛。
这是惩罚,是示众,是对逃跑者的施刑,是对心存侥幸的人的警示。
没有人能逃得出作为奴隶的命运。
除了那个先例。
除了,黑子的父亲。
“……小黑子……”
啊,好像是黄濑君的声音。
“……小黑子,你没事吧?”
夹杂着些许担忧的急促声线。
“……我……”
黑子回过神,微微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止于唇齿。
“……”
对方的眼眸里盛满了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仓皇,那是与其年龄所不符的悲伤。
黄濑凉太轻轻合上眼睑。如果,那个时候,自己也能捂住他的耳朵,就好了。
“……黄濑君,我……”
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似乎如此,便能停下那无休止的颤栗。
“……小黑子……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对待小黑子的……”
按住对方的肩膀,似是安抚,又似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
“……就算小黑子逃跑了,我也不会……”
“……”
“……所以,请不要害怕我……”
黑子哲也怔怔地滞在原地,他无法猜透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眸里究竟盛满了怎样的情感,他只知道,那些情感太过复杂,以至于,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小黑子,走了……”
黄濑凉太习惯性地探出手,期待着对方能将那比自己小了整整一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
然而,这一次,黑子哲也犹豫了。盯着对方修长的指骨,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
黄濑凉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望着对方警惕的模样,竟忘却了将手收回。
“……”
黑子哲也自然也是发现了对方的无动于衷,然而,他却将之误以为是无谓的坚持。于是,他抬起脑袋,径直望向那双眼角微微上翘的眼眸,轻微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
这一次,黄濑凉太是真的彻底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自己被拒绝了。第一次,在这短暂而漫长的十二年里,被拒绝了。
黄濑凉太说不清他现在内心的感受,太多情绪冗杂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卑微。于是,他仓促地收回手,转身的瞬间,便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寒风抽在脸颊,疼得眼眶发涩。
黑子哲也愣愣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似乎,刚才探出的那只手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匆匆跟上身前的人步伐,汗水浸湿了上衣的布料,但是黑子哲也却不想再理会衣领处那箍得自己脖颈发疼的纽扣了。他忽然觉得好冷。
当黄濑凉太发现黑子哲也在某处店铺前驻足时,已经是傍晚的事了。黄濑凉太采购了一个星期内所需要的全部日用品,正打算启程回家。然而,他却忽然看见黑子站在一家店的门口,移不开步子。
那是一家药铺。
药铺?
黄濑凉太有些疑惑,小黑子是生病了么?
可是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对劲吧。
那是为了谁呢?
为了谁?
黄濑凉太忆起自己最近身体不容乐观,虽说近几年一直抱恙,但这段时间似乎有所加重。虽然自己平时极少表现出饱受病灶折磨,但是小黑子还是看出来了不是么。
一直以来为自己煲粥,叩门提醒自己早点入睡。小黑子,其实一直都知道吧,所以,才会盯着药铺前的草药,目不转睛。
是什么,点亮了眼眸。
黄濑凉太走向药铺,在黑子哲也身边驻足,微微俯下身子。
“小黑子在看什么呢?”
嗓音,被心绪感染,而柔化了。
“……”
黑子哲也似乎还没有从几个小时前的意外中回过神,望向对方的眼神有些木讷。
“小黑子想为谁买药呢?”
似是明知故问。
“……我……”
黑子哲也稍稍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在担心对方在听到答案后的反应。
“嗯?”
黄濑凉太似是有意逗弄眼前的男孩。
“我……”
微微蹙眉。
黄濑凉太将一切看在眼里,竟有些忍俊不禁,终究是放弃了自己略显过分的想法。
“嘛……小黑子如果是担心……”
然而,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被对方硬生生地截断。
“黄濑君能给妈妈带一点药吗?”
那是鼓足了勇气的恳求。
“欸……”
妈妈?
那,并非自己预期的答案。
“一点就行……最便宜的就可以……”
“……”
黄濑凉太滞在原地,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黄濑君……妈妈她……”
将对方的沉默误以为是拒绝,黑子哲也声线竟带了些许哭腔。
“……不,我会给她带药的,小黑子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吗?”
黄濑凉太勉强自己撑起笑容,却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我不知道……但是她最近一直在咳嗽……”
“……是么……”
“嗯,而且晚上也很少睡着……”
“……”
黄濑凉太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男孩,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包刚抓的草药,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过往的人流,似乎一不注意,就会有人从他怀里抢走那他最宝贝的药材。
黄濑凉太承认当他听到从对方嘴中吐出的名字并非自己,而是他的妈妈时,自己确乎是被伤到了,抓药时候的心不在焉,甚至毫不介意药店老板有意忽悠自己买价格贵的药材,便是最好的证明。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对那年长自己四岁的昔日玩伴产生了嫉妒。
然而,那个人是他的妈妈。
担心自己的母亲,无可厚非。
黄濑凉太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穿得太少了,不然,怎么会每阵寒风吹过脸颊,都有种刺痛到让他想哭出声来的错觉。
“……黄濑君,你哭了?”
男孩抬起脑袋,眼眸里隐匿着好奇之外的不可置信。
“不,风太大,进沙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那么回答的。
黑子的母亲终究是没捱过疾病的摧残,即使是服用着黄濑从镇里抓来的价格不菲的草药,却依然抵不住生命的流逝。
没有人觉得惊奇,也没有人觉得意外。
在这个世界,年轻早逝永远都不是无法提及的话题。
躺在床上,黑子的母亲自然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她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难过,平静得似乎如此的生命原本就不属于她自己一般。
她只是有些不舍罢了。黑子哲也是她第一个活着出世的孩子,也是她最后的一个孩子。她有时候会幻想黑子的父亲现在过得是否安好,但是这些不过是没有意义的猜测罢了。并不觉得憎恨,也不觉得后悔,毕竟,能够逃出去,就足够了。
“……黄濑少爷,哲也就拜托你了……”
“……嗯……”
“……他身体弱,可能不太能干重活……”
“……嗯……”
“……他经常不吃饭,但是他不挑食……”
“……嗯……”
“……他……如果你能放……”
犹豫。
“……什么?”
不解。
“……不,没有什么……”
不过是,戛然而止的谈话。
“……”
“……谢谢你……”
“……嗯……”
黄濑凉太接受了那份微不足道的谢意,他觉得自己值得如此的感谢。
轻轻将白布覆上床上的人苍白的脸庞。
“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黑子的母亲逝世了。
那年,黑子哲也十三岁。
黄濑凉太兑现了曾经承诺黑子母亲的一切。他对待黑子哲也的态度不外乎家人,以至于,太多的人都羡慕着黑子哲也。
在田地里的人被两两拴着脚铐没日没夜地工作时,黑子哲也只需要待在屋里沏一壶茶,陪黄濑凉太聊聊天;在太多人都因没有被褥而在寒冷的夜晚瑟瑟发抖时,黑子哲也却是静静地靠在火炉旁,手中捧着一本泛旧的小说;在太多人都在为自己是否能吃上明天的早餐,或是免受皮肉之苦忧虑时,黑子哲也却被黄濑凉太按在餐桌上,被要求着多吃些杂粮或是水果。
黑子哲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否公平。自他出生那一刻,就不曾见过他的父亲一面,被太多的同龄人嘲笑着“被遗弃的孩子”,在太多年长的人的叹惋下,他终究是日益长大,然而,母亲却又早早过世,这一切的遗憾,却都由黄濑凉太,自己的主人来一一填满。
他想,自己大概是幸运的。
因此,当他得知黄濑凉太终究是因操劳过度使埋了数年的病灶忽然爆发而病倒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太多人都来祝贺黑子哲也。的确,就黄濑凉太与黑子这么多年的感情来看,黄濑凉太极有可能在去世后解除黑子的奴隶身份,让黑子彻底成为一个自由人。
自由么?
那是黑子哲也从来都不敢奢望的文字。并不是因为那在他十二岁时深深烙入他脑海的被水流冲刷的女人的模样,也不是因为他母亲太过惨淡的一生。
仅仅是因为,奴隶,生来就是命运。
然而,在太多人的猜测下,黑子哲也终究也是有所动摇。
如果,黄濑君真的就此放任自己自由。
他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就如太多的奴隶一般,他可以为了自由,不顾一切,为了抓住一切的机会,他甚至可以背叛自己的主人。
贪婪,无耻,自利,这,也许才是那最为真实的自己。
“……小黑子……”
“……嗯?”
“……小黑子叫我一声啦……”
“……黄濑君……”
“……再叫一次……”
“……黄濑君……”
“……嗯,我在哦……”
“……黄濑君……”
“……我一直都在哦……”
“黄濑君。”
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了回应。
黄濑凉太逝世的那年,黑子哲也刚满十六岁。
一席人坐在黄濑家的长桌旁,那是律师对于黄濑凉太留下的遗嘱的宣布。
黑子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那个被念遗嘱的声音环绕的夜晚的。当他知道黄濑凉太将他以奴隶的身份留给了他姐姐的儿子,那个比他还小七岁的男孩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黑子哲也感觉自己的力气正一点点地脱离身体,连带着的,还有那不知名的情绪。
黄濑君。
他以为,他会放他自由。
然而,那只是他以为。
他从来不曾将他视为主人,然而,在他眼里,他却一直是他的奴隶。
清晨,黑子哲也半跪在河畔,透过水面,他能够望见自己的影子。
他听见,隔着数十米的距离,有人在向自己问话。
“黑子,你先前的主人是谁?”
那是,自他身后传来的声音。
先前的主人么?
指尖微微嵌入掌心。
黄濑君。
鱼苗打碎了水中的倒影。
黄濑君。
风拂过衣襟,斑驳的折痕。
黄濑君。
却是站起身,回眸,清澈的眼波。
“黄濑凉太。”
完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