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家格调不俗、氛围娴静的西餐厅，很适合谈天。
幽栀对面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两鬓已有些许斑白，头发挽成一个髻垂在脑后，配饰简洁大方，浑身散发着从容优雅的气息。
幽栀穿了一件碎花中长裙，随性凉拖，长发披散着，因为处在怀孕初期，脸上冒出了几颗痘，索性素颜。
出门之前，她再三和李遥确认，她这样是否得体，毕竟第一次见未来婆婆，她不想失礼。
很显然，她这个礼失大了。
三个人的晚餐，餐桌上的氛围有些凝滞。
“李遥，你刚才说你已经把婚礼的日子定好了？”妇人娴熟地用刀叉吃着牛排，一边问。
“是的，妈，幽栀怀孕了，趁她身体还吃的消，就想把婚礼办了。”说完，李遥侧过脸看向身边的未婚妻，满眼的宠溺恩爱尽显。
幽栀微微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李母，她嘴唇紧闭，眉头微皱，很显然她在克制心中的不快。
也是，但凡遇到亲儿子突然就把怀了孕的女朋友带到面前，说要马上完婚，作为母亲她没有暴跳如雷，已经说明她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和忍耐能力了。
“幽……”李母想说什么，但发现还不知道未来儿媳妇的名字。
幽栀连忙接口：“伯母，我姓陆，你叫我幽栀好了。”
“嗯……幽栀，以前听李遥提过你，你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员？你爸妈呢，退休了吧？”
“我父母是农民。”她的父母是果农，种了一大片苹果园，她也是靠着这片苹果园才有机会来大城市读书工作。
“哦，你什么学校毕业的？”带着探究的眼神问她。
“三流大学，不值一提，和李遥的学校没法比。”她诚实告知。
李遥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就学习能力而言，他们相差甚远。
“那你多大了？”李母觉得凡是有些心思的姑娘，大概不会如此回答她的问题。
“23岁，我比李遥小8岁，恐怕这是我在他面前唯一的优势了。”她对李遥眨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对于母亲提出的几个问题，李遥并不陌生，在几个月前，母亲还在拼命为他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那时列出的问题也无非是在哪工作，父母做什么的，学历怎么样，多大年纪。
但人生处处有惊喜，才过去几个月，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个准爸爸了。
“妈，你那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就别问了，我们好好吃饭吧。”李遥瞥了一眼母亲，暗示她别再继续问下去。
“那吃饭吧。”李母悻悻然。
于是三个人的饭桌，又安静下来。
2
五年前，幽栀18岁，她刚从偏远的小城市考入上海读大学，她与李遥相识在一个网络书友群，因为爱好同一个作家，聊起来很有话题，一来二去就相熟起来。
原本并没有打算见面，网络真真假假，难以捉摸，直到有一次书友群里有人办线下交流会，地点就在上海，幽栀初入大学，对一切都很新鲜，也想多认识一点朋友，于是去了。
那时的李遥已工作数年，他的职业是外科医生，工作十分体面，但压力也很大，闲暇爱读书解压，抱着多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想法，也去了。
从网络走到现实，他们没有见光死，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李遥的身边从来没有断过女朋友，这一点幽栀很清楚，他谈恋爱很漫不经心，有时他们在一块，他接到女朋友查岗的电话，他都爱理不理，幽栀觉得他很不负责。
直到有一天，他准备了一车的玫瑰花向她告白，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在一起了。
幽栀想，他恐怕早就中意她，而无暇顾及那些女朋友。
李遥，医生，父母公务员退休，上海本地人。
幽栀，文员，父母农民，偏远地区农村人。
这样的出身，鲜明的对比，说毫无顾虑，是假的，但出身已然是这样，再多思虑也是枉然，那又如何，她爱的尽兴就好。
没想到的是，他们有了宝宝。
距离发现自己怀孕才过去两周，幽栀仍有惊魂未定之感，这是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
得知怀孕的那天，幽栀纠结了很久，她才23岁，还很年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她还没有准备好当妈妈，可是要她轻易放弃这个孩子，她又不忍心。
于是闷热的午后，她拨通了李遥的电话，她设想过他的回答可能会让她透心凉。
“我们结婚吧。”李遥这样回答她。
这样的答案似乎不在她的预期之内，起码没有这么直接，但她也几乎毫不犹豫答：“好。”
既来之则安之，幽栀对自己说。
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太平凡，配不上出众的李遥，这是她第一天和李遥在一起，就已经预想到的。
她曾经也因此困扰。
李遥很好，她就差吗？或许在物质条件上，在工作光鲜的程度上，她远不及他，但爱情讲究的门当户对，从来就不是外在的这些。
否则，她这样的出身，李遥怎会义无反顾和她结婚？幽栀不喜欢把别人当傻子，她也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一个傻子。
3
再次与李母碰面，是在一个周末早晨，在一家咖啡店。
李遥周末有时轮到值班，这种时候都是幽栀一个人打发空闲时间，文员的工作很轻松，她完全应付的来，一有空便会来这家咖啡店，一边喝咖啡一边写小说，她在一家中文网站连载小说，人气还不赖。
处于孕初期，咖啡她已经戒了，换上白开水。这家咖啡店位置隐蔽，人流少，十分安静，却又不失情调，所以她经常来。
喝完第一杯水，她就发现了在她对面坐着的妇人正是她的未来婆婆，在她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孩。
幽栀起初并不想打招呼，可是很显然李母已经看到了她，并眼神示意她过来一起坐，于是她走上前。
“伯母。”幽栀低唤一声，并在那位女孩身边坐下。
李母提醒她：“幽栀，虽然你现在才怀孕不久，但是咖啡还是别喝了。”
“早就不喝了，只是喜欢来这儿坐坐，我就住在附近。”幽栀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哦？怎么还没搬去和李遥一起住？”李母问。
幽栀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心中不解为何婆婆要在外人面前谈私事，但她还是诚实回答，“李遥的那套房子里有些东西要换一下，现在还没弄好，等弄完之后我就搬进去。”
“什么东西要换？那套房子的装修当初是我拿的主意，李遥住了几年了，都挺好的。”李母不可置信，她的眼光是最适合儿子的。
“就是一些窗帘摆设的，也没什么。”幽栀听出李母语气中的不悦，于是简单带过，转移话题，“伯母，你还没给我介绍，这位……？”
“她是费雪，我好朋友的女儿，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她妈妈托我好好照顾她。”李母介绍道。
“你好，幽栀，我和李遥从小就认识，我刚回国就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恭喜你，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回国太晚了，所以……”她隐晦地笑着。
下文是什么，幽栀猜出来了。
这时李母开口了，她显然觉得儿子是情非得已，“雪儿你是该早些回来，幽栀怀孕了，这下你没机会了。”
“是哦，小时候我总还吵着长大了要嫁给李遥，没想到他先我一步找到终生伴侣了。幽栀，你好厉害！以前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李遥，还坚持一定要出国读书，现在发现，原来李遥喜欢你这样的。”费雪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她似乎很清楚幽栀的情况。
你这样的？
幽栀是哪样的？她从来不给自己定性。
她没有看费雪，而是将目光定在未来婆婆的脸上，并不闪躲，问：“伯母，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
李母不禁哑口，想不到幽栀看上去柔柔弱弱，此刻的她却眼神坚定而犀利，竟问得如此直接又突然。
她当然是不中意这个准儿媳的。
李母的表情变得更加错愕，因为她听到幽栀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伯母，我大概知道你是如何想我的，可是，我得告诉你，你的想法都是错的。”
4
幽栀在九月的第一天，搬进了李遥的房子里，他们的婚礼定在半个月以后。
七点，她准时起床，洗漱，将长发扎成高丸子，穿上瑜伽服，身材纤瘦的她，完全看不出有孕在身。半个小时的孕妇瑜伽之后，她穿上围裙进厨房做早餐。
她很爱烹饪，当然这是她的众多爱好之一，有兴趣加持，做出来的食物秀色可餐，除了好看的外表，还有满满的爱心。
七点五十分，李遥起床洗漱，然后他们共进早餐。
“幽栀，如果你觉得累，最近不要做早餐了，婚礼的事还要你花心思呢。”李遥一边吃一边说。
她不以为意，“放心，我完全应付得来。”她突然想起之前偶遇李妈妈的事，“李遥，有次我在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更文，偶然遇到了你妈妈和一个叫费雪的女孩。”
“费雪？她怎么回来了？”李遥想了想，又问：“我妈没为难你吧？”
“没有，相反，不知道我的直白有没有吓到她。”幽栀想到那天李母惊呆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亏，别欺负她，她毕竟年纪大了。”李遥吃完起身。
幽栀拿出领带，上前替他系好，理了理他的衣领，终于觉得满意，笑了，“真帅。”
“今晚我可能要晚点回来，有一份报告要赶，如果累了，你先睡。”他说完，蹲下身子，对着幽栀的肚皮，“嗨，宝贝儿，你要乖一点儿，别让你妈妈太累。”
幽栀笑靥如花。
傍晚，幽栀下班回到家，早上李遥说过会晚点回来，于是她开始准备一个人的晚餐。
今晚她做炸酱面，炒好肉馅，加入黄豆酱和甜面酱，加碎粒大蒜，起锅。煮面，面熟过凉水，加入黄瓜丝和之前炒好的酱，一气呵成。
面好装盘，盘子上的图案是她在陶艺吧学习彩绘时亲手画上去的，花色典雅，别具一格，盛上她拿手的家常炸酱面，看起来还不错，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点个赞。
这时有人敲门，幽栀把盘子放上餐桌，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门外站着的是李遥的妈妈。
幽栀没想到，她会亲自登门。
开门，请她进来，礼貌地问候：“伯母。”
李母进门，换上家居鞋，她偶尔会来看望儿子，因此这里有一些她的私人物品。
她一言不发，环顾四周，发现屋里的格局变得紧凑一些，原先的小摆设不见了，换上了一些手工制品，陶瓷彩绘花瓶，立体模型，墙上挂着裱好的彩铅画。
窗帘原本是黑色，如今换成了蜜粉色，地板重新上了蜡，餐桌布也换了款式，桌上一碗炸酱面让人垂涎欲滴。
“这炸酱面是你做的？”李母以疑惑的口吻。
幽栀回答：“是呀，伯母，要不要尝尝？”
“看上去还不错，屋里还有哪里改动了吗？”她的目光又开始扫视整个屋子，最后定在阳台上。
之前那里是空的，而现在，有一张小圆桌，桌上一只小鱼缸，靠墙一排人高的柜子，上面放置着各种盆栽，多肉，绿箩，仙人球，芦荟，吊兰，满眼的绿色。
幽栀察觉到李母的惊叹，便说：“我把阳台改造了一下，平时我可以在那儿晒太阳，写写文章。”
李母转移开目光，她知道李遥作为医生，平时工作是紧绷着的，回到家需要放松，之前的装修风格虽然大气简约却也有些沉闷，如今这样虽有些色彩交错失调，但却素雅而富有生机。
她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这一次，她不敢再以以往的眼光去看待她了。
从前，她给儿子介绍了好几个可以作为结婚对象去交往的女孩，家世相当，脾性或温婉可人或落落大方，或职场女性的强势，或良家妇女般温顺，但都不是儿子想要的。
原来儿子中意的是幽栀，她想起上次在咖啡店，幽栀那句愤怼她的话语，竟然觉得她有一丝无畏，一种气场。
“周末来家里吃饭吧，他爸好久没看到李遥了，你……你也一起来。”
她想她必须重新认识幽栀。
5
夜晚入睡前，幽栀突然想起李母对她的交代，“李遥，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顺便带上我。”说完嘻嘻地笑起来。
“她来过？家里被你弄成这样，她有没有说什么？”李遥等她出糗。
“没有啊，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设计。”她在心里洋洋自得。
李遥困了，没有回应她。
幽栀却毫无睡意，“李遥，你说我要不要继续读书？换一份更赚钱的工作？”
“你读的书还不够多？还有，你的正职不赚钱，可是副业正在赚钱的路上呀！快睡吧……”
“可我怎么证明，你很好，可我也不差呢？”
“这是什么鬼证明题，我怎么没听说过……”
幽栀笑了，她摸摸还未隆起的肚皮，感到满足。
你很好，可我也不差，能弥补你欠缺的，能给予你想要的，手中有筹码，心中有畏惧，难道不是势均力敌？
幽栀闭上眼，她在想，半个月后的婚礼上，该用哪种鲜花装饰场地，伴娘的裙子该是什么颜色。
她的头纱，该是几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