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娜喜欢国王，人尽皆知。

国王不叫国王，叫王国，只是他觉得，王国亡国，太不吉祥，叫国王更帅更能彰显出他的飒爽英姿。

安娜大名李安娜，和各种法国油画上的安娜不同，李安娜没她们漂亮，也没她们有钱，她的妈妈听说跟有钱人跑了，她只有一个酸腐书生的爸爸，安娜这两个字，就是她爸爸为了体现自己喝过点墨水而给女儿取的名字。

和有着文人惯有的孤傲的父亲不同，安娜是一个叛逆又大胆的女孩，在初中我们还没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偷了家里父亲的书拿出去当成废品卖了，买了条红裙子，天天穿着在同班同学国王面前晃悠，只不过国王从没放在眼里，也没和安娜说过一句话，从始至终只是安娜一个人的热情在燃烧。

后来初一那年的暑假，我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上看到琼瑶阿姨的《情深深雨蒙蒙》里面，如萍因为要见到书桓而忐忑的在打扮自己时，我知道了，那叫做喜欢。

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

那时候的李安娜并没有像老话说的，女大十八变，相反，她生的比一般男孩都要高，可她不以为意，但那在我看来，是可耻的，因为那时候没有哪个男生会喜欢比自己还高的女孩子，这很丢脸。

相较于安娜的变化，国王可谓是男大七十二变，他虽然没有安娜这么高，但最起码脸长开了，眉清目秀的。

他是这里的借读生，听说是重组家庭，继母对他也不错，父亲也有钱，不住在村子里，住在当时离村子很远的市里，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上学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世更是给班里的女孩子迷的五迷三道的，我瞧着也有点像电视里的尓豪，总能看见班上有女孩子三三两两的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八卦。

每到这时候，安娜都会穿着已经短了，洗的发白的红裙子，挤到国王面前，指着他对那些莺莺燕燕说：“我喜欢他，你们谁都不许跟他说话，听到没有！”

这样的安娜很不讨女生喜欢，没到下午，这件事就被人打小报告捅到了老师那里。

老师将他俩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帮老师改作业。

“李安娜，王国，知道老师叫你们来是为了什么吗？”

国王站在那里没说话，安娜一脸不在乎的说：“我知道，因为我喜欢国王，还对他告白了，我知道，我们还小，学生就应该以学习为主，不要想这些虚头巴脑的。”

安娜把老师要说的话都说了，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两句，暗讽安娜有娘生没娘教，没家教就是不学好，我坐在一旁觉得老师的话很刺耳，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倒是国王，一下子站了起来，“老师，这是你为人师表该说的话吗？”

说完拉着安娜就出了办公室，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安娜的眼睛红红的。

那是国王第一次为安娜说话，那时候我以为，国王也是喜欢安娜的。

二

后来临近毕业，学校里组织了春游，老师特意把国王和安娜分开来，可是班上没有女孩子愿意和安娜一起，于是我自告奋勇的向老师提议和她在一组。

我的举动赢得了安娜的好感，她开始拿我像朋友一般的说话聊天，她说阿九，你知不知道，我从第一眼见到国王就喜欢他，那次办公室里他为我和老师较真，其实我一点不难过，只是他一帮我，我心里就像有无限的委屈一样，我觉得我整个少女时代算摔在他手上了，他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想离他更近，就像向日葵和太阳一样。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她脸上的雀斑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我听过最美好的比喻，向日葵和太阳。

从那以后，我对安娜的观点开始有了些改变。

春游结束回去的时候国王的背包被安娜抢了过来，国王没去找她要回来，安娜就一个人喜滋滋的背着两三个背包，一路跟在队伍里，走了四五里的路。

路上不知道是谁故意在安娜面前说了句“国王要喝水，谁有水？”

安娜立马卸下来一个背包，拿出两瓶撕了包装的矿泉水瓶，跑到国王面前，“呐，喝水！”

国王看了看安娜，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

“呸！你这是什么水，有毒吧？赶紧倒了！”国王拿起水就要往地上倒。

安娜一把拦住了有些尴尬的说，“别啊，别倒，能喝的！这是白开水，我特意放冷了早上灌进矿泉水瓶的，刚好两瓶，我们一人一瓶。”像是不好意思一样，安娜的脸黑黝黝的说完有点泛红。

“嘁！什么鬼，别给我喝了，我可不想得什么病！”

国王推开安娜，一边往前走，一边搜索着附近是否有小卖部，周围一片看热闹的唏嘘声。

安娜默默地红着耳根，灌了一大口冷开水，然后收拾好书包，一路小跑追上国王，“我去帮你找找哪里有小卖部，给你买点水。”

国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又叫住了安娜，“哎！给你钱！”

我看到安娜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古怪的看了国王一眼，有点像生气，钱也没接，直接走了，国王嘀咕了句“神经病”，就和一旁的人聊起了天。

我站在一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安娜，我追上了她，故作轻松的问，“有水吗？我喜欢喝冷开水。”

那件事后我感觉，国王与安娜之间，隔着一条王母娘娘划开的银河。

三

春游之后安娜再也没有穿过那条红裙子，我也没问过她那条红裙子的下落。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知了在门口的大柳树上叫个不停，安娜又穿上了红裙子，和原来的不同，她穿的是崭新的合身的裙子，她跑到我的家里告诉我，国王和她在一起了，我当吃正在吃面条，手一抖，整个碗扣在了地上。

“是吗？”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了风吹柳条知了叫的声音。

安娜的脸红红的，鼻尖起了细密的汗珠，她摘下一根柳条，在我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你？”

“没什么，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说来话长。”安娜依偎在门口的大柳树上看着我说。

她说暑假时候国王来找过她，准确来说，是一家人来玩，国王的继母挺着大肚子，和他父亲一起来的，安娜看见村口停着车子，去看热闹的时候，遇见了国王，国王一家人在村子里呆了几天，安娜就和国王呆了几天，等他们一家人要走的时候，国王送给了安娜一条崭新的红裙子，当着他们的面说：“李安娜，做我女朋友吧。”

不用说，安娜一定开心的想也没想就点头了。

那一刻我无比的羡慕国王，他虽然不是真身的国王，却抢走了我的王后。

对，没错，我喜欢安娜，我也知道，国王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可我不敢跟安娜说这些，因为我比不过国王，我就是个怂包！

国王回城里之后，安娜总来找我，絮絮叨叨的和我说他们打电话的内容，还说，国王答应她等开学的时候接安娜去城里玩。

安娜浑身都充满着少女怀春的气息，我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

开学前报名时，安娜的分数本是进不了高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报上了名，和我在一个班。

那时我以为，他们高中不在一所学校，年少轻狂总归会败给现实中那一点点的距离，实际上我错了。

开学，我和安娜还是一个班，可能是名字差不多，安娜总是倍得班主任安老师的欢心，哪怕她作威作福不思进取，安老师哪怕怀着孕，还是春风化雨般耐心的笑着同她讲道理，而安娜却是一脸的不乐意。

军训后正式上课时，我总能看见安娜撅着屁股猫着腰从后门出来，翻过宿舍后的矮墙，去见谁？我猜是国王。

果然，安娜每一次回来，都会拉着我躲在楼道里悄悄地聊她们的“爱情”，笑着跟我说国王又带她去哪玩了，说公园的喷泉真漂亮，说农博园的西红柿比西瓜还大，说下周国王带她回家。

我惊讶，“这么快？”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其实我心里清楚。”

我以为她后面还有话，她只捏了捏我的脸就走了。

后来安娜再也没和我说过他们的爱情，因为安娜翻墙被告发了，叫了家长，安娜爸爸来学校的时候手上还拎着个老旧的公文包，在班级门口叫了声“安老师！”

我不知道安老师和安娜爸爸说了些什么，总之后来安娜爸爸抹了两下眼泪就走了，走的时候背影很萧索，比来的时候还要佝偻。

安娜全程没有说话，那时候我觉得，安娜真的很冷血。

那件事过后安娜依旧我行我素，让走读生在外面给买了个手机，每天上课下课在桌子肚里噼里啪啦的跟国王聊天。

我想问问她，“国王不是说带你去他家吗？”现在总该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你了吧。

还没来得及问这个问题，我已经被告知，家里的亲戚病重，去了外省医院，爸妈都去了，于是周五晚上放假时，安老师把我接去了她的家。

四

安老师家很大很漂亮，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叫商品房，总之在我看来，住在小区里的，都是有钱人。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在这儿有钱人的家里，我还看见了国王，以及……安娜

我在书房里写作业，门半开着，看见国王进门后，向安老师叫了一声，“阿姨。”

然后跟在国王身后的安娜，冲着一直对她笑的安老师不情愿的叫了一声“妈。”

我惊呆了，手上的水笔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安娜循着声音看见了我，我有些惊慌失措，有点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安娜向我走来，面无表情，然后关上门，啪嗒一下，落锁的声音。

“阿九。”她刚开口，眼圈就红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我茫然。

“算了，你个白痴，怎么会知道。”安娜自顾自的说，“这是国王的家，她的继母……是我的妈妈，嗯……亲妈。”

我忽然想起了安娜爸爸来学校见安老师的时候，总算明白了，安娜为什么面对安老师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一股爱理不理的样子，也知道了，李安娜名字里的安娜，并不是安娜爸爸为了显摆自己取的，而是为了纪念妻子安娜。

忽然有些同情起安娜来，我问，“国王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可是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我心里清楚得很 ，没说出来，只是给自己留个心理安慰。”安娜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得意，转而又是满脸的悲伤，“他瞒着我的，我都知道，他答应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也知道，可是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能清晰的听见门外国王与安老师的争吵声。

我觉得有些尴尬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安娜忽然开口，“初中时候向老师告状的，是你吧？”

“我……”我有些蒙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阿九。”她忽然叫的名字，“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的脸唰的一下开始发烧，被喜欢的人看出自己的心思我觉得很丢脸，想梗着脖子否认，可是这又是事实。

“还有上次，我翻墙见国王的事，是你……”安娜还想说些什么，门口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安娜，出来！”

是国王的声音，安娜深色晦暗不明的看了我一眼，开门离开了，我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她认为，我向安老师告了状。

五

晚上的时候，安老师在饭桌上我聊天，她问我：“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安老师？”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苦涩的笑了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做错了吗？我嫁给安娜爸爸的时候，以为爱情是能当饭吃的，可是呢？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梦想只是梦与想象，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可是他满心满眼的只有他的文学，艺术，家里揭不开锅了，我不去借米，他能用艺术给我换回来吗？”

安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说，“哪怕受尽人指责，我也不后悔当初的离婚，因为我不能让我的第二个孩子继续跟着他受苦，可惜……当初日子太苦，在离婚当天，孩子不小心流了。”

我心里一阵唏嘘，女人就是这样，我虽然不能体会但是我理解，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却遇上了一个靠精神食粮生活的男人，分开在所难免。

“离婚两年后，我认识了王国的爸爸，结了婚怀了孕，我害怕王国会多想，所以我尽可能的对他好，想起来，我对他的好，却从没给过安娜。”

抹了抹眼泪安老师摸摸肚子，“我没想到王国心里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成见，他又处于叛逆期，处处与他爸爸作对，当初他爸爸准备送他出国，他偷听了我和他爸爸的谈话，知道了我还有个女儿在梅村读书，他就非要去那，死活不肯出国，我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想让我难堪，没想到安娜却喜欢上了王国，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高中就找了关系让安娜进了我就职的学校，在我眼皮底下带着，想尽一尽没做到的母爱，也好把她和王国分开……”

那晚安老师当我像个老朋友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就像当初安娜倚在我家门口的大柳树上跟我说话一样。

安娜知道了那么多，可是她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高一暑假的时候安娜又来找到了我，“我们分手了。”

她依旧穿着那条洗的发旧的红裙子，像是苍老了许多，面目无表情的倚在门口的大柳树上，“他们都说国王从没喜欢过我，他只是为了气我妈妈，我其实早知道，开始我也并不喜欢国王，和他一样，我只是气一气他继母……我的妈妈。”

安娜说这话的时候不悲不喜。

“初中他帮我跟老师争论，你还记得吗？后来他拉着我的手就走了，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也是唯一一次，那时候我就想，他对我真好，好的我难以相信他只是因为我妈才骗我说喜欢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他。”

我不能确定国王是不知真的喜欢安娜，但我知道我喜欢安娜，却没有人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或许……他是喜欢你的。”

“真的？你也觉得对不对？”安娜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我的手不停的问。

“真的。”

我听见自己说。

安娜走了，最后我也没有告诉安娜，那些她认为是我做的事，都是国王自己说的，我知道她不想听到这个事实。

我盯着门口的大柳树，像是又听见她笑着对我说，“阿九，我和国王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