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还没回来?”孟婆叹口气,她新研制出一种饼子,少了一个胃享用经常被浪费。
往生数着时间度日,一眨眼竟已半个年头过去了,地府没有时间概念,哪怕人世间已沧海桑田,这儿的时间还是凝固着日复一日都是旧的一天,所谓轮回无尽头。往生有点坐不住了。她前些天锁魂失误,放走了一个游魂,现下已被革职在家待业,因此空空荡荡的脑袋里,也有时间萌发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思绪。
——不如她去找白卿岚,把她带回来。
——自首总比被阎罗亲自捉拿多一线生机。
——大不了她陪她一起跑路,六界哪哪不能躲。
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一冒出,她就有些心虚,心里确是跃跃欲试的。孟婆还在念念叨叨,她找了借口一溜小跑。
路过阎罗殿,阎罗正在殿门口同谛听显摆新进的玩意儿,望见她远远来了,便兴致勃勃招手,惊得往生屏气凝神靠拢过去了。
待罪之身,惊弓之鸟。
那个新玩意儿是个等身的木偶,少女纤细柔弱的模样,瓷肌媚骨,黑瞳水光潋滟,全然没有木偶人的呆滞,一身红衣,身上不露一点肌肤。只有衣袖下的玉手伤痕斑驳,眼睑下脸颊处也有一道神可见骨的裂痕,仿佛木头上的劈痕。往生有点惊艳,这等仿真足以以真乱假了。
“阎罗,你这木偶好虽好,脸上这伤疤却扎眼,不如想办法去了。”
谛听老儿眯着眼打量,“可有起名?”
那语气大有想为小猫小狗起名的意思。
阎罗不回应,只笑,两人直接无视了往生的存在 “这娃儿可不是一般的粗制滥造,你猜猜这用的是什么木头?你若猜中,我那坛醉陶然就归你了。”
往生瞧着木偶人的眼睛,有神却又似无神,像失了魂魄的活人。
“你也猜猜,你若猜中,我就准许你去人间走一遭,如何?”
阎罗终于正眼看往生了,往生一愣,转而讪笑:“谛听好耳力。”
谛听老儿得意洋洋吹胡须,上手摸了摸人偶的脸蛋,又捏又搓,眉头渐渐皱一块了。
半晌仍无果,阎罗大笑:“谛听你老儿,你偷听小鬼小魂的心思就罢了,你这能力对我可没用。”
“这,莫不是千年花木,不该啊……这触手。哦——你这小人,误导我呢。”谛听反应过来,“泥塑?绛珠仙池底的油泥?”
阎罗摇头,指指往生,“你说。”
往生摸了摸人偶的唇,柔软冰冷:“这……是不是人骨?”
阎罗笑了,谛听好恼怒:“以人作偶,阎罗你玩的那可真是一个花样百出。”
往生垂眸:“谛听菩萨莫气,这人是死后才被制成人偶的。”
阎罗语气多了分赞许。
“白卿岚若有你一份聪慧,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往生,你这次去人间,给我把白卿岚叫回来,还有一事。”阎罗看了眼木偶。“她本名叫李郁哀,人间还残余她的三魂一魄,你替我召来,我饶白卿岚一条鬼命。”
长安城西市有几家百年老字号,专卖柿饼果脯蜜饯这些桌上点心。那日阳光大好,街市上熙熙攘攘。往生早上进去直到大中午才出来,吃了一肚子甜食,最后心满意足出来又钻进了下一家。
人家的烟火味,就弥漫在这些烟熏火燎的市井百业中。山水无味,油盐酱醋有味。往生真切喜欢这个地方,小半天都把正事抛在脑后,直到耳朵里飘进几个字眼,悚然长了精神。
日头高悬,空气中的燥热已经酝酿出了汗味。
“李家认的干女儿该头七了吧,啧,我早说富人不仁,你是不知道,那日下葬,一口薄棺材,连陪葬品都没两样,李员外连场子都没到,几百号的大家族啊,能记得那闺女的有几个?”
往生安静下来,向他们旁边挪了挪。
“我听说,李员外认干女儿的本意其实是——”
一阵的心照不宣暧昧停顿,又是啧啧叹气声。接着又是“老不正经”“可怜”这类的字眼。
“说是去庙里拜佛正遇到山崩,谁知道真正死因是什么?要我说,极大可能是被那老东西玩死的……”
人嘴一张一合,真相就被埋在了纷纷扰扰的胡乱猜测下。
李郁哀知道自己的怎么死的,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真的死了。
李清扬自顾自说了一夜,她躺在他身边,听窗外的漏声迢递,白雾从未掩的窗户弥漫进房间,熏香也掺了几分冷意。竹影徐徐摇曳,走着日晷的路线。天明了。
李清扬沉沉睡去时,还在迷迷糊糊进行忏悔,说是忏悔也许他自己也不认同,只是将两人一同长大的大小事拉出来翻来覆去地追忆。
“你当时就是个受气包,家里几个女孩子捉弄你,拉你去给她们犯的错顶罪,你也从不反抗……”李清扬眸光温和,喃喃细语。“你说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与他同受十年蛊毒,又为什么在知道要献祭情况下的前一天,还能去给他买来中秋要吃的莲子月饼。李郁哀始终沉默着,她以为李清扬知道的,是报恩,也是她心甘情愿。但如今他这副模样,让她觉得可怜。
毕竟那十年,他享受着一切也从没有说过一句心疼。
这只是各种习惯,罪恶,恐惧拼凑出来的情绪压在他身上,让他没办法释然。
她起身去给他掖被角,手穿过被褥还有点不自然,转而就看到床前站着的那个女子。黑衣仿佛与未尽的夜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她险些被吓了一跳。下一秒人影就消失不见,从来没有来过似的。李郁哀愣着坐了半晌,死后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翌日日头温和了些,中午下了场小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一片,油亮亮地,在水雾蒙蒙里扎眼。
外头丫鬟觉得奇怪,公子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天了,但既然主子发了话,她们只得在外面侯着,听着里面时不时的自言自语,心情堪忧。
“我没想到能活到现在。”
李郁哀不解。
“以为你至少会寻仇,将我与我父亲——”李清扬正经时就是这样板着脸,跟别人不可理喻似的。李郁哀有点想笑,实际上她也扯出了一丝苦笑。“我没有怨气,不然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像厉鬼那样青面獠牙?”
这句话只是打趣,李清扬倒真的仔细端详起来她,一会儿后,郁郁道:“跟以前没有变化,傻里傻气的。”
一阵沉默,李郁哀想,跟以前没有变化,两人相处还是沉默居多。
“那你回来……”李清扬语气中小心翼翼的试探掩都掩不住。“是还阳么?”
这时男子的那句“一个月”在脑中回响,李郁哀表情一凝固,但看到李清扬屏住呼吸的灰白脸色,又勉强带上轻松的笑意:“说来有趣,我迷迷糊糊中看到自己过了一条好长好长的河,淌水似的,有个仙人对我说,你去还阳吧,你走过这条河,前面就是回人间的大道,于是……”声音越来越沙哑,她及时止住了,停了好久,李清扬的眸子里仿佛押了洼泛滥的秋水,唇角透出失血的苍白。两人的呼吸都几不可闻。
“于是我就回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面前一晃,一道过分大的力气禁锢住自己,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耳边就是李清扬低微的啜泣,脸颊下的衣肩绣纹凉意入骨。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居然恢复实体了。
“既然回来了,就别再走了。”
雨未停,乱打芭蕉,窗外潮红湿绿,压抑得整个天地都不会再晴朗了。
往生刚目睹两人搂搂抱抱的场景,默默退回长廊,拨弄着湿发陷入沉思。强行召回这几两游魄不是什么难事,主要是她有点难堪,这一两日两人形影不离的,她也不好下手。直接动手?对方小女孩瞧起来懵懵懂懂,也不知会不会反抗,实话实说?你的身体被阎罗那老子看中了,给你粘成了个木偶娃娃,差你这两魂一魄就能伸胳膊踢腿跳舞了,乖乖跟我回去孝敬他老人家?
原先她以为对方混沌无意识,没想到就跟个活生生的人似的。这趟活太难做。早知这样昨晚就直接提溜着跑路,强盗的事她也没少干过。
第五日时,李郁哀又见到那个黑衣女子了。奇妙得很,庭院那棵梨树小巧纤细的枝条上坐着个成人也不见要断的势头。
李郁哀与她对望了回,对方首先开口。
“李清扬出门了?”
李郁哀不说话,眉眼弯弯,从上面这个角度看她,皮肤血管都几乎透明,人确实不是实体,但也没那么虚无缥缈。
“姑娘,你有何事?”
往生回了个微笑,“你骗他说还阳,他真的信了?每日对着你这具身体,他没有找几个江湖术士打听么?”
李郁哀咳了声,叫她先下来,说是仰脖子正对着眼光刺眼。
“不知姑娘与那位仙人可是朋友,前些日子仙人蹭我一个月的时间,圆我遗憾,姑娘若是与他相识,可否代我道个谢。”
往生这句话一个字都没听懂,当然不知道那什劳子仙人是哪位。但是她以沉默掩饰,等李郁哀继续说下去。
李郁哀叹口气,“我碰不到实物,茶壶在石桌上,姑娘请自便。”
往生与李郁哀对坐着,一个鬼气逼人,一个阴气逼人,格外般配。
“一个月后,你要怎么办,你可知道……你的魂魄若要继续在人间游荡,时候一到就会凐灭。”
李郁哀没回答,转而问:“姑娘可知道我的遗体,现在在何处。”
往生睁眼说瞎话:“估摸着已下葬了。”
李郁哀沉默会:“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不会是全尸。”
岂止不是全尸,一块骨头一块肉拼出来的木偶人。
往生道:“红裙黑裳,堕马髻,脸颊微有伤痕,这副模样你可还喜欢。”
李郁哀:“我死时就是此刻的模样,白裙,黑裙不吉利,我从未穿过。”
李郁哀又笑道:“说了半天闲话,你还没说你的来意。”
往生把凉下来的茶水倒入腹中,“不妨碍你陪你的少爷,只是要你在大限的前一晚,随我去冥界,我可保你你神智不散。否则——”
往生示意她看向这落梨:“就像这,飘零无果。”
天桥上熙熙攘攘,往生找了个隐蔽地蹲着吃刚偷来的糖葫芦,头顶突然绽开一朵绚烂无比的烟花,随后,跟着这身先士卒的烟花,漆黑漫空不眠不休,长安城笼罩在烟花下,烟火气蒸腾得九霄云外的天宝殿都大汗淋漓。
往生只当这就是人间的常态,不想今日是什么八月十五团圆夜,是除了花灯节最喧哗的日子。她直起身子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开始格外想白卿岚。
白卿岚之前说,她们这些存在,是最寂寞最惨的存在。没有记忆就意味着无根无本,没有来处,也就没有归宿。所以他们聚在了一起,抱团取暖,两个同样惨兮兮的鬼,谁也不怜悯谁。
可是白卿岚如今半道跑路了,去追寻她的根,去要当一个有资本说故事的人,为了这个,她什么都不管不顾。得罪了阎罗王,还拖累往生辛辛苦苦来办事,往生也因此踌躇了。她要怎么走?没人指导她。
不知不觉就走了一圈,往生在河道旁停下,闹声终于灌进她耳朵了,有个孩子娇里娇气嚷着要吃粽子糖,她听进心里去了。粽子糖,这些个零嘴冠上这些诱惑的名字,听起来就食欲满满。
往生凑过去买了一包,打开一口就含了两个,这时背后不知谁一撞,整包躺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往生冷冷瞥去,见是个年轻的男子。
那人一愣,继而拱手道歉,往生摇摇头没说话,转身便离开了。
口中的两颗糖慢慢化开,甜得微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