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决定用白纸黑字来纪念爷爷时,他离开我们已经14天。而我在爷爷长达84年的命运沉浮中,与他的交集其实很少,甚至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起更多。懊悔,也正是因此,与成长的大多数人无异,说着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因病离开故乡的前几天,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爷爷,非常潦草的几句话用以告别,走出大门时,我记得爷爷没有抬头看我,在我以外孙女的身份存在于他的生命中时,我一直认为我得到来自于爷爷的关注和爱很少,大多数时光里,我都是被他和奶奶遗忘的,因为他的子孙实在太多,而我又是个外的。
第一次化疗结束后,来自于药物的折磨使我心智和毅力下降到极限,这种不堪一击的状态让我渴望得到一份毫无保留也无需道理的爱来安抚和接纳我。那时,没有经过思考和筛选,爷爷和奶奶这对很少见面的亲人成为最渴望见到的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世上的溺爱,大多数都是从爷爷奶奶那里获取的,而我与姐姐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最终,我并没有见到他们,一切令人癫狂和不如死去的想法和折磨,是独自一人消化在这个140平米的房子里,数月后去告别才终于见到他们,奶奶摸着我的光头流泪了,爷爷无话,那一刻我开始自责,即便我是家孙女,我又付出了什么呢?
原计划在海南暂居半年,离开时公公不免担心,“你奶奶的身体啊,真怕有个什么事你妈离的太远。”,我从没有想过,远离亲人和家乡的方式,是命悬一线时换来的,在机场与亲人告别时,所有人都挂着泪珠,而我用惯常的方式“忍”住了,大多数了解我的人在分析我得病的原因时,首先点题了我的“忍”,是错的。相比化疗,分离的那一刻,更加使人痛苦,过了安检前往登机口的途中,我和母亲默不作声的流泪。
重来,是妄想,没有人愿意以健康为代价去换一场旅行,而我很“牛”的做到了,转眼在海南已两月有余,通过视频、朋友圈和群聊,把3000公里的距离短暂的缩短为面对面,与爷爷奶奶的视频通话,需要加大分贝,爷爷依然话不多,后来我在想,这个已经经历了84个春秋的老人在想什么呢?我想不到,因为那实在冗长而悠久,而我还有着自以为是的年轻。屈指可数的几次视频通话,每次结束,老妈都会哀叹:“来海南的这些老人们真享福,要是爷爷奶奶身体条件允许,来这里过冬是最好的,尤其爷爷的肺不好,呼噜呼噜的喘的可怜。”而每次她说完,我便开始动脑筋想办法怎么才能把爷爷奶奶弄过来,想来想去,都以风险太大而放弃。假如,真主能把爷爷还给我,我一定带爷爷坐趟飞机,去趟海南,看大海,坐大船,让那湿润的气候浸润他八十多年干燥的生命,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喘了吧。
到达海南的一个月后,我身体突然又出现令人焦虑的情况,有人陪伴看病的日子已经不在,而父亲因为回去手术造成我不敢报忧,在人生地不熟的医院,满嘴听不懂的海南话让我越发感到孤独,一场急诊从白天看到了黑夜,等到终于轮到我做检查时,整个大楼里只剩我一个人,电梯关闭、出入口紧锁,摸索着从后门爬室外楼梯,鞋底撞击铁质楼梯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医院后院响起,那声音结实而稳当,给了我些许安慰,紧锁着的心从看到走廊灯光的那一刻开始放松,终于走到大路上,目光被车轮胎上那个亮闪闪的交警黄色大锁定格,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一刻,特别想回家。
十二月初,表妹拖着两个行李箱到达海南,我偷偷接她回去只为给平淡无奇的生活播撒一点喜悦,多了一个人的小家热闹了很多,表妹的到来令每个人都有了节奏,每天都有想要动起来的打算,三亚小的可怜,除了大海确实毫无新意,而表妹机票也让姐姐们终于能在三亚免税店潇洒的买一回。说服父母留在家里,我与表妹驱车前往30公里外的免税店,回来的路正赶上景点返程晚高峰,我们堵在黑透的路上。
“我很想回灵武,想和亲人们在一起,能和你们今天吃个麻辣烫,明天约个KTV,我一个人在银川太孤单了。”
“其实我们在灵武兄弟姐妹也很少聚的。”
“再少也比我多,起码你们想去爷爷奶奶家就去了,想去舅舅家就去了,想蹭饭就蹭了,经常可以见面,虽然只有60多公里,我却很难做到。银河要上学,你姐夫要工作,我没有条件说回去就回去,我还得顾及我的家。”
自成家后,回灵武,成为我持续不断的理想生活,我从小就是个贪恋亲情的孩子,朋友很多,却不常见面,因为我实在钟爱与亲人在一起时的真实与轻松,钟爱那份踏实可靠的安全感,钟爱舅舅的幽默、小姨的温暖、舅妈们的朴实温良和绝佳的厨艺、钟爱每年过年时,爷爷半张着嘴坐在炕岩默默望着他的满堂子孙,那一刻,他想什么呢?
一路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车开到了路口,定睛一看爹妈带着银河站在那里等着我们,老爹脸上挂着满脸的担忧和紧张,我知道,我们都那么害怕也许没有好好告别就再也见不到对方,在那个住着并不安逸的城市,每个远离故乡的人都如履薄冰。想回家,却不得,成为我在三亚最焦虑和抓狂的事,我带着极不稳定的情绪平静的养生,妹妹要返回宁夏了,使我更加焦灼。
在短短数月的时间,我付出了很多人终其一生才需要付出的代价,失去健康,是远离亲人、远离爱人、是失去体力失去美貌和头发、是失去品尝美食的机会、是失去一切以年轻为基础的刺激与澎湃,而代价,也是惩罚。
爷爷背着双手,穿着他那件米白色衬衣,套着那件有透明塑胶点装饰的黑马甲,走远了。
儿时的大泉,对他的每一个子孙都是非常神奇的所在,尤其对十来岁的我们。记得那天小姨刚给我做了双千层底紫红色丝绒的布鞋,我兴奋的套上就跑,爷爷在远处毛绒绒的稻田里插秧,不远处是一棵形状圆融的茂盛的大树,他常常站在树下远眺,风景如画,我像穿着火箭一样飞奔到田埂边上喊:“爷爷,看我的新鞋啊。”,爷爷直起身认真的看了一眼:“哦,好好。”,话音没落,我一个飞跳,两条腿稳稳当当的插进稻田的泥浆里,溅了爷爷一腿泥,而爷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从泥里拔出来,新鞋不见了,回去被小姨稳稳当当的揍了一顿。
记忆中,爷爷从没有发过火。前几日,弟弟出差执行任务,与他在微信里一起说起爷爷,他说,爷爷走了,感觉家中一个伟人离去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表情和语气不多的爷爷。他始终淡定自若,稳如泰山,从不大喜更极少见悲,而我却从未想到过,他其实是个非常好脾气的爷爷,不论孩子们怎么折腾,怎么调皮捣蛋,他都一笑而过,甚至非常享受我们的打扰,成年后,听老妈讲起,爷爷为独生子,年幼时失去双亲,当长工默默无闻,常常一个人蹲在房屋后墙边上想着什么,那个传说里年轻的爷爷,想着什么呢?
“啊,爷爷没了”
表妹回家的头一天早晨,接到电话后喊出这句话。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老妈大喊一声“我的爹啊”便哭的没了声响,我迅速翻起身冲进厨房她已经跪在地上,抱起她,我的泪腺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迅速冲进卧室拿起手机用最快的速度订好了返程的机票。
我能回家了。
回家,爷爷实现了我的愿望,跨越3000公里山川大河,我与爷爷在天空中擦肩而过,自机场与亲人泪别两个月后,下车看到他们,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当他们把那条孝白纱裹在我新长出来的头发上时,我想,2018年,我的家里,有个伟人用生命为我们挡下的汹涌而来的苦难,该结束了。
他平静的躺了下来,头朝着真主的方向,那一刻,他一定,想着我们每一个人。
2018.12.28
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