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传统一直是过农历生日。所以新年伊始,就在日历上标注好家里每个人的农历生日。农历生日容易忘记,毕竟我们日常是不用这套历法的。家里人多,就有很多农历生日上的巧合。比如我出生的那天,刚好是三姐的七岁生日,结果不得不在生妹妹的惊恐不安中度过。女儿出生的第三天,是母亲的农历生日,而哥哥和姥爷的农历生日是同一天。以前觉得这些巧合只是有趣,年复一年地过去,生日是每一年都要过的,每一年重温这些巧合,慢慢就成为家族记忆的一部分。
母亲今年的农历生日恰在平安夜之前。母亲是家里的长姐,在姥姥、姥爷相继过世后,母亲的生日也成为她们兄弟姐妹大聚会的重要日子,迄今已经是第十九个年头。时光,家族的印记。这十九年间,看着长辈们从壮年一点点走向衰老,也看着新成员不断增加。现在家里最小的成员是小表弟的儿子,两年前在母亲的生日宴席中首次亮相,尚在襁褓中。今年来,已经是一个到处跑的小男孩了。女儿也在一次次聚会中,从小小婴儿长成少年。记得以前有外教老师和女儿聊天,问她有多少brothers和sisters,女儿当时的反应是,太多了,数不过来。当后来知道那些一起玩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只能是英语里的cousin,着实很懊恼。
我们这一代从小也在这些聚会中一起长大。母亲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那时的聚会是选在出嫁女儿都回娘家的大年初二。我家和姥姥家离得最近,那天一大早,母亲和舅妈就开始准备好吃的。炖肉、包饺子,每份都要做很多。那时的聚会,最高峰时期是23人。那天也是我们的狂欢节。好久没见到的表兄弟姐妹终于见面了!大孩子们谈心居多,可能会一起聊聊学校生活什么的,我们几个主要以疯跑为主。记得有一年捉迷藏,老姨家的表弟藏得太过隐秘,谁也没找到,最后他从冰窟窿中两层冰之间干爽的夹层中走出来。想来他也是个天才,居然在短时间内就找到我们天天跑出去玩才能发现的神秘地带。女儿在上幼儿园时形容她们小朋友一起玩,用一个很好玩的词“疯追跑”,这就是我们那时的样子。文静些的孩子,晚上走的时候还衣冠整齐,调皮的已经和早晨到的时候判若两人。三姨家的小表弟喜欢看书,来了就扎在书房里不肯出来,是最文质彬彬的小孩儿。今年春天见到,早已是衣冠楚楚的高科技人士,但是看着,怎么也还是那个傻傻的绝不肯跟我们同流合污的小孩儿。姐妹中我和三姨家的表妹年龄差最小,也是童年时代的闺蜜。表妹虽然比我小,却有大将之风。小时候去三姨家,总是带着我和她们的小朋友一起玩,算是带我“混圈子”的人。表妹长大后也有大将之风,真真巾帼不让须眉,把娘家和夫家都料理得很好。三姨晚年的幸福时光,端赖表妹。兄弟中与我年龄最接近的是老姨家的大表弟,我们只差一岁,是最能谈得来的表兄弟。大表弟也是爱读书的小孩,可以一起聊看过的书。每当和大表弟聊天,就觉得刚刚的”疯追跑“实在太low,太不入流。现在想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兄弟中,颇有徇徇儒雅之士。而姐妹中,倒常有石破天惊之举。估计是他们小时候太爱看书的缘故。我们虽然不是brothers和sisiters,但也是一起长大的小孩儿。母亲每年的生日聚会,不是礼节上的,也不仅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聚会,也是我们这些发小儿的聚会。
开始还是我们这些人,后来大家陆续带来了男女朋友。我们的那些妹夫们和兄弟媳妇们,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第一次亮相,都是在母亲的生日聚会上。有一个兄弟媳妇是主持人,第一次亮相就语惊四座,现在早已晋升为母亲生日会的主持人。现在这些新成员已经是爸爸妈妈,可有时看着,还是想起初相识时青涩腼腆的样子。没办法,集体力量太强大。饶你见过多少世面,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看你。
再后来,就是小家伙们一个个加入进来。一开始怀抱着,后来也一样开始疯追跑。下一代不知道为什么,基本只生小女孩了。我们这一代,姐妹是6个,兄弟是7个,很平衡。到了下一代,目前只有3个男孩,姐妹倒有9个了。老一辈的特别幽默,善于调侃。女儿刚好排行第七,被取名为“七仙女”,后面的两个妹妹待遇更差,被称为“八姐九妹”。为了不挑战他们的创造力,再后面生了一个小男孩,否则不知道该怎样命名。
同新生代的人丁兴旺相比,老一辈确实是渐渐老去。父亲九年前去世,两年后二姨去世,这让聚会沉闷了很长时间。三姨今年动了大手术,基本上足不出户,只能在家修养了。老姨是多年的哮喘,总是惦记着姐姐弟弟们,想着来看,却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舅舅是长辈中年龄最小的,我小时候他总是跑来逗弄我,直到逗哭为止。我曾经问母亲生不生气,母亲说:怎么不生气,他来之前孩子好好的,一会儿就给逗哭,还哄不好。可是母亲对弟弟妹妹很友爱,从来也没有说过舅舅,虐童啊!这么活跃的舅舅,是我们那里很有名的医生,我小时候他曾经救过一个小男孩的命。那孩子哪个医生也看不好,是舅舅用针灸治好的。每年过年,那家人都来看舅舅,我觉得挺了不起。舅舅调侃的水平可以做脱口秀主持人,小时候听到的趣闻多半经过他加工后再转给我们,。所以,他是我小时候的《清明上河图》,那个时代最鲜活的部分,是他留给我的。可是,舅舅晚年没能逃脱家族的遗传,开始耳聋,这对于对交流充满无限兴趣的人来说,是怎样的残酷啊。现在跟他说话,要很大声。他一直很时髦,骑摩托,穿着从来是那么年轻前卫,不肯带助听器。只有他自己在声情并茂讲话的时候,你才又能看见年轻时的他。母亲兄弟姐妹,可以单写成一本书。母亲四姐妹名字都有一个“茹”字,母亲是长女,名“元”;二姨是“艳”,也真的是艳如桃李;三姨是“秋”,三姨的清秀无人可比;老姨是“环”,老姨是第一代下海经商的,人情练达,和姥姥很像,热情如火,对家人倾尽爱心,是我们这一代的榜样。母亲婚后,父亲为母亲将“元”改为“媛”,母亲那一代厚重的情谊,永远留在那里,家族史也是一生的情义史。
今年的聚会让我几次落泪。一则以欢喜,欢喜今年终于赶上了母亲生日,可以和这些亲人、发小儿相聚,欢喜看到母亲的欢喜。但也止不住的伤心。二姨去世后,二姨夫和表哥还是每年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不因二姨的去世而有丝毫改变。父亲、母亲和二姨夫是同班同学,二姨夫和母亲同年,今年也近八旬了,坐在那里,满头银发,不复当年总是侃侃而谈的样子。三姨术后除去上医院,足不出户,这次实在没有力气先去家里,然后和我们一起去酒店,而是直接去了酒店。三姨当年总是很照顾我,现在居然连多走几步路也成为畏途,怎不叫人心酸!老姨还是那样看着光彩照人,可是仔细看,又是掩不住的憔悴。半年没见,居然暴瘦了十多斤。老姨夫告诉我,老姨咳得厉害,夜里睡得不好,这次为了出来,连续服了三天安定。母亲和老姨姐妹情深,姥姥去世的时候,老姨只有29岁,不会做针线活。每年母亲都抽空去老姨家住几天,为她做好棉被和棉衣。而老姨多年来对母亲的照拂,真真应了那句“长姊如母”。分手的时候老姨一直把母亲送上车,小心关好车门,她看着母亲的眼神殷切得如同看自己的母亲,亦如看自己的孩子,似乎每一眼都那么珍贵,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转身送二姨夫走,握着二姨夫的手,我再也忍不住,这就是看着我长大的那一代人。他们予我们童年的记忆,用自己立言,告诉我们人要自强不息,又密密编织那张家族的情义的网,让我们兄弟姊妹和下一代在其中,漂泊多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会如期归来。而他们,老了!
晚上我们和母亲一起唱了很多老歌,母亲喜欢唱歌,唱歌很像周璇那个时代的风韵。一个时代,也许人们总觉得已经落幕了。可是,还是有那么多隐秘的方式和渠道,人们可以再见当年。我们兄弟姊妹还合唱了一曲《明天会更好》,我们的八十年代,我们一起长大的日子。我们又一次肩并肩、手挽手,为母亲献上我们的歌。就像小时候,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把当天见到的事说给家人听。是的,你听,尽管时光流逝,容颜老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在歌唱,生生不息。是血脉,是传承,是我们今生的根,不改变,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