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麟

夜已经冷了,秦越伏在一片灌木后,满弓,瞄着一憧被他当做是麒麟的黑影。这是他今夜的第四十七发,还是没有射出三珠连箭,弓弦被指尖的血浸得越来越滑,眼看就是力气白费,他牙咬得极紧。

“秦越!”秦太爷远远地喊了一声,“休要逞能,回来歇息了。”

秦越闻声神一晃,弓弦从指尖滑开去,箭矢击到巨石上迸出火花,仍不能没入。他嘶了一声,恨恨地砸了一下拳头,起身收拾弓箭返回营地。

秦太爷正坐在火堆边养神,见他黑着脸回来,慢声问:“还是不成?”

“不成!”秦越把弓箭胡乱一摔,“我便不懂,章不命那等游手好闲的无赖都能三珠连箭,我怎的就不成?这般下去,我何日才能猎到麒麟?”

秦太爷横起眉毛:“甚么言语,章先生是你箭术老师,当尊师重道!”

“祖父,我寻思这人实在有诈,教习从来不用心,我用麒麟之事诓他,他也……”

“你同他说什么?”秦太爷面色陡变。

秦越自知失言,神气也小了:“我……我不过说秃了嘴,我告诉他麒麟只有一只……可、可他也没信呀,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秦太爷咬着字重复了一遍,两眼瞪紧了孙儿,须发俱立,“好你个无伤大雅,你怎知他是真不信还是假不信?即便他真不信,万一再与旁人‘无伤大雅’地说道一番,听者有意,你待如何?我们秦家七代狩麟,麒麟却只有一只,叫我们从何解释?万一闹大,这可是欺君之罪!”

秦越不敢吭一声。他知道如今秦家的局势大不如前,虽麟角猎得既多又好,但也有后起的张家宋家如群狼环饲,秦家世代富贵全靠猎麟角献给皇帝,博的是那人上人的恩宠,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正心里发苦,秦三爷秦仲业却闻声来探了:“父亲怎么发这样大的火?”

秦太爷深吸了口气:“好,你来也好,这麒麟之事是你同他说的,后果如何,你看你二人能否承担!”

秦仲业左右一望,思及秦越平素行事,心里明白个三分,躬身向秦太爷道:“父亲何必着恼,越儿年纪渐长,早晚也要承家业的,今次带他来狩麟不就为了这吗?早知晚知都是一般。”

秦太爷嘴唇紧抿地盯着炭火,半晌道:“你有你的计较,但家业不是这么个大法,秦家的麒麟角是怎么来的,越儿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抬起眼皮,老树似的脸上一双浊眼,看着竟有些怕人。

一时间只听炭火劈啪作响,越烧越碎,秦仲业自垂目不语。秦太爷究竟老迈,不多时就又低下头去,掸掸身上的灰,有些蹒跚地立起来走了。

秦仲业轻叹一声,抬腿欲走,突听秦越从旁问道:“父亲,究竟为何只有一只麒麟?”秦仲业回身看他,手抬起来一滞,按在他肩上:“无关紧要之事,你只练好你的箭。”


次日清晨,秦越被铮铮断木声惊醒。天色尚熹微,秦仲业已经在砍扎营的木桩,握刀的双臂上青筋暴起,仿佛隐含着一股怒气。

但秦仲业转头看过来时,面上是神色无异,他还刀入鞘,语气平静:“你太爷不见了。”

“不见了?”秦越猛地伸手摸向箭囊,“发生何事?”

“他将行囊武器都一并拾走,想来不是意外。我们且照原路走,八成还会碰见他。”

秦越这才记起昨夜里一番对峙,更是不得解,太爷守旧而父亲锐进,两人不合非一日之寒,怎的这样一场小风波就忍不了了?大野泽林中险象环生,祖父一人如何应对?越想越急,赶忙起来收拾行装上路。

两人急行了不足三个时辰,就见前方浓雾里一条人影,行处簌簌有声,像是拖着个什么东西。秦越不敢决断,偷眼看父亲,只见他双拳捏紧,十分不甘地暝住了双目,仿若来的是自己的宿敌一般。

这神情只有一瞬,待他们能辨认出来人正是秦太爷时,秦仲业已温驯地迎了上去。秦太爷看上去的确狼狈,他手中拽着一个巨大的布包,奔波苦累压得身形伛偻,真正像个老人了——平日里,他更像座山。

秦越心念飞转,倒是秦太爷二话不说先松开了包裹,里头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一枚完整的麟角,状似鹿角而形倍之,色如天晓,上有极细的鳞片,日光下仿若涟漪起伏,祥光普照。一时间三人都难将目光移开,只怔怔地望着它。

“这是最好的麟角了。”秦太爷长舒一口气,松了松手腕。

秦仲业闻声抬头看他,眼里仿佛有火,一明、一昧、又熊熊地烧起来,竟比原来更烈。他面上八风不动,只是点点头,心下主意却凿了,转向秦越道:“好,既然麟角已然猎到,你便和祖父先行回去。”

“可这麟角是如何……啊,父亲不和我们一路吗?”

“来年是陛下六十大寿,只猎一只麟角恐会生变,我再往前看看。”

秦越从麟角上拔出视线转向父亲,这男人站得如弓般紧绷,目光定定地望着深林尽头,全无戏谑意思。一向冷硬的秦太爷似乎也吃了一惊,欲言又止。他有悔意,本以为父子争执多年骨头早已打断了,未曾想再要斩筋,还是痛得诛心。

秦仲业似乎也觉察他不愿,又转头看他,父子对立。这情形三十年间屡见不鲜,三十年间,竟无一方稍改其志。秦太爷的固执,也从当年凡事不许,到如今只能闭了闭眼,点头说好。他伸手箍住了秦越,却不动身,突然从腰间解下佩刀给秦仲业。

这是秦太爷从不离身的刀,乌黑,刀刃已磨得光一样薄。他握着鞘递出去,手微微发抖。

“祖父!”秦越心里不安,喊出声来,“麟角到底如何得来?父亲此去是否有难?”

秦仲业闻言大笑,安抚顽童似的拍他的肩:“狩猎麒麟本就不是易事,富贵险中求。越儿,你有朝一日也要安身立命,届时无论怎样抉择,莫忘我秦家志气!”

“何必要待来日!”秦越怒从心头起,一把拂掉了他的手“我已经十五了,不是小娃娃,章不命的三珠连箭我学了一半了,猎麒麟难道帮不上忙吗?我也要去!”

“不得胡闹!”秦仲业板起脸来。

“祖父允你去,你如何不允我去?迂腐!”秦越气得跳脚,越过两人兀自向前窜去,秦太爷低叫一声不好,起身欲追又被麟角绊住,急红了脸,秦仲业忙把他按下,先一步追了过去。

三人之前就走得很深了,这一跑一追下更是不知进到哪里,只觉雾气浓得窒人,两旁树木愈发高壮,枝蔓交错,竟似有灵一般。秦仲业又急又忧,索性破了大野泽里不得高声的规矩,连连呼唤秦越的名姓。连喊了十来声,终于隐隐听到秦越叫唤:“父亲!快来这里!”


沼泽边的灌木里,秦越正单膝跪着,身前一个匕首刨出的小坑,坑里莹光流转,竟是一枚麟角。

“我方才被这玩意绊倒,瞅着眼熟便将它挖开,谁料好巧不巧……”他断断续续地解释了几句,仰脸看向父亲,“起先我高兴坏了,心道自己果然与麒麟有缘,可,可我越想越不对——真有这样巧?父亲,祖父一个人怎么可能猎到麒麟?他给我们看的麟角,也是这么来的吗?”

秦仲业一言未发,握惯长刀的粗糙右手抚上少年额前。

“只有一只麒麟……只有一只麒麟,秦家从不曾杀过麒麟,我们不过是捡它换下的角,对吗?”

秦越的目光被阻,只感到父亲的手极稳,确然是弓刀磨砺出来,然而他自己却在发抖,为真相,也为假象。

“说什么天下第一猎户,什么骑射传家,什么秦家志气,原来无非是个拾破烂的,对吗?”

秦仲业终于开口:“错了。”他蹲下身,与秦越对视,“我问你,你可会骑?你可会射?你可想猎一只活生生的麒麟,光耀门楣?这才是秦家志气,我们……”

“跪——下!跪下!快跪下!”雾里突然传来变了形的疾呼,是秦太爷!

几在风声同时,秦仲业右手用力将秦越推出丈余,一手猛地拔出腰间长刀。他非但不跪,反拉开马步,横刀护在身前,屏息看着面前的雾气——一只活的麒麟从中走了出来。它足有四人高,鹿角马身,身披金石般光泽湛然的鳞甲,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一双金色眼睛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这或许也是麒麟头回看见站着的人类。

秦仲业只觉一股热血自脊梁窜到头顶,倏然炸开,坠入四肢百骸。他冷汗涔涔,手里的刀柄滑得像冰,双腿却发木。 麒麟的“望”全无目的,片刻就转过头去,麒麟眼珠完全面向秦仲业的一刹,他脑中烈焰腾得一片空白,人却猛地蹿起,前突,挥刀!几乎同时,麒麟扬起了前蹄,一方盆大的玉色蹄子咚地击在他的胸口。秦仲业整个人仿佛被击穿,横飞出去数丈,仆在灌木丛上。

“父亲!”秦越目眦欲裂,抽出背上的弓箭就要发作。然秦太爷已经奔到他身后,尽平生力气一扑按倒了他。秦越猛然跪倒,弓也滑脱了,秦太爷摁死他的手不准去捡,两人都用了十成的力气,筋肉虬结着发抖,外看上去还是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跪在麒麟面前。

没有弓,没有箭,秦越手中空无一物,只有湿冷无情的泥土。他看不见秦太爷的神情,但听得老人口里颠倒念诵“祥瑞麒麟”之类,几滴水花溅在草叶上,不知是汗是泪。他的手被压得既痛且麻,眼里似乎也含泪——总归只是个半大小子,片刻之间,生吞活剥地成了人。

仿佛过去沧海桑田,秦越终于听见麒麟迈动了脚步。他茫茫然抬起头,却见麒麟闲庭信步似的往秦仲业那里去了。秦仲业此时还躺在灌木丛中,浑身披血,生死不知。

“父亲!”秦越嘶声大喊,瞬间挣脱了秦太爷,一把抄起弓箭,“混账!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双眼血红,飞矢如雨窜向麒麟,又一一走它背上滑开去。麒麟只走它的,一眼也不回顾。秦越开始跑,开始狂奔,只欲赶在它之前到父亲身边去。他要杀一只活生生的麒麟!若今日杀不得,他就用肉体凡胎来挡;若挡也挡不住,他至少要站过去!他绝不跪着!

平地里一声轰雷,十分突然的,麒麟刹住脚步,在原地乱踢起来,它口中雷鸣滚滚,却是发怒。秦越吃了一惊,定睛看去,麒麟金色的眼中竟然扎了三支羽箭!三珠连箭!

是自己的箭?他正满脑轰鸣,但听得背后弓弦声铮铮,一发三箭,连珠连势,原是身后树上一个灰衣青年射来——这人秦越再熟悉不过,他的箭术教习,“无赖”章无命。

他为何在此?秦越一惊未定,又见树下站着一人,正是秦太爷,他张弓搭箭对准了章无命,只逼他出手相救。章无命不知是惧是愿,手下不停,麒麟吃痛,上下冲撞也伤不着作俑者,终于拔蹄向南,迅速消失在深林中了。


秦仲业醒来后邀见的第二个人,不是秦越,而是章无命。

两人从前也见过多次,宾主应酬,各怀鬼胎。如今既是救命之恩,又是暗地跟踪,两人竟不见尴尬,秦仲业大大方方道了谢,劈面便问:“你乃首阳张家偏房子弟,对也不对?”

章无命点头又摇头:“有何紧要?”

秦仲业嗤笑一声:“紧要,偏房子弟,空怀绝世箭术而不得参与张家狩麟,隐姓埋名到我秦家做箭术教习,又暗地跟踪我们,至千钧时刻出手相救。匆匆机关算尽,名利富贵,必有兄弟所求。”

“彼此。”

秦仲业颌首:“仲业惭愧,救命之恩无以报答,只望有幸与你结拜兄弟。今日我死后,你便是秦家主事,声名富贵听君取用。愚兄只有一事相求:杀了麒麟,进献圣上,把秦家带进帝都。”

秦家泼天富贵,秦仲业让得轻描淡写;麒麟太古神兽,秦家百年根基,他亦托得不假思索。章无命端正了神色,眼中熠熠,忽而抚掌大笑道:“好!若你不死,当为真兄弟!”

秦仲业也笑:“若我不死,何必你杀?”

章无命摇摇头,大笑着掀帘出去。

秦太爷和秦越正候在门口,两人都是一脸倦容,秦越自拿眼恨他,秦太爷却整个脱了型,面色如土。章无命向他请了一躬,他沉默良久,眼睛黑窍似的看向章无命:“我年幼时,麒麟原本不只一只。天道有常,如今种种,是我受它的罚。”

章无命嘿然一笑:“但人,从来就不只一个。”他不再多说,抱拳向两人道别,孤身往南去了。    


(命题:非人  耗时:一周?净算三天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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