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个夏夜。凉风从窗口吹来,天还没全黑,我在窗口前铺在地面的凉席上玩。随着室内光线迅速而不知不觉地转暗和打开电灯,小虫开始往纱窗上飞。我仰着头呆呆看了一会,纱窗把一片夜色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网格,而空荡荡的右上角使我想起那里曾经停留着的一只蜻蜓。那是几天前一个晴朗而炎热的日子,我独自在楼后面茂密的树丛里探险时捉来的。它刚刚落在一片满是毛刺的长而宽阔的叶子上,我伸手抓住了它透明的颤动着的翅膀。而现在,那只蜻蜓已经不在了。
楼后的那片小山坡,是附近同龄的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此时也能听到楼下时不时传来的伙伴们的呼喊声、追逐着的笑声,那些声音高高地飞过楼顶上方。虽然天黑了,朝楼下看去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但凭借声音,能分辨躲在树丛里的其中几人是我的同学。
在那片山坡上,还藏着我的一个秘密。那是一天放学的路上,我缓缓走着,手指触摸着一些灌木的枝叶,发现树丛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土坑。其实很不起眼,但对于坑坑洼洼的路面来说,它算得上是一个明显的土坑。从那以后,每当上下学的路上、周末、暑假,下雨的日子,我都执迷于去挖那个土坑。这是我的秘密,因为我当然不会急着告诉别人,自己为什么要挖那个土坑。在孩子的时间观念里,当时的我这样想着,只要每天挖上一点点,一直挖,一直挖,总有一天,会挖到地球的中心。我的年纪还小,我有大把的时间。所以,我总是固执地背着人们,偷偷去挖这个土坑,小土坑越来越大,我的心也按捺不住欢喜。总有一天,人们会惊讶地发现:看啊!一个直通地心的大洞!一个直径一米的大洞,洞口闪耀着地底翻腾着的岩浆的红光。(在挖掘的过程中,兴许还会碰见其他的自然现象,或者远古的大型生物的痕迹,但目前还无从得知。)同时他们也会发现我:一个默默无闻、不懈努力的奇迹缔造者。
02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又悄悄地生起期待。挪动身体时,离开凉席的胳膊肘和膝盖上,被印出了一道道又痒又疼的细棱,火辣辣的,我懊恼地揉了揉。
对地底的探索引人向往,夜晚的世界亦是如此,充满了种种谜团,吸引着我年幼的心。我曾亲眼见过发生在夜里的很多诡异现象,至今难以分辨是真相还是幻觉。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开始培养我的独立意识,让我独自一个睡在客厅里的那张小矮床上。(我的脚面和头顶正好顶在两端的床板上。)记忆最深的那次,妈妈出差很久,两个月没有回来。我每天夜里独自蹲在客厅的地板上玩耍,天色暗了,忘记开灯,就看见一只巨大怪兽的黑影投射到面前空荡荡的墙壁上。它蹲伏着,无声无息,有着阔大的毛茸茸的后背,一张血盆大口。我有些担惊受怕,而又有些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玩具,黑暗中把塑料铁轨一截截接起来,架好小巧的隧道模型,看电动火车一圈圈地开动……
03
饭菜的香味飘来,妈妈在厨房里做菜时锅铲碰撞的声音和热油的咝咝声传来,这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与妈妈共进晚饭后,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吹着窗口的夜风。
“我能和妈妈睡在一起吗?”
“今晚可以。”
许是体谅她久未归家,破例应允了。
我的一只腿盖在薄薄的凉被里,另一只小脚丫从凉被里露出来,凉风徐徐,感到舒服极了,索性将露出被子的那一只脚左右晃动起来。每个晚间,电视里都在播着同一个韩剧,剧情缓时,妈妈就低头织着手中的毛衣。看见毛衣我就浑身难受,它们像麻袋一样紧紧套在身上,又刺痒又紧箍。可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是执意要织。身子的部分就快织好了,垂下来皱成一个扁扁的圆筒,还未加袖子。
“昨天晚上,我梦见地球爆炸了。”
我说。
妈妈抬起头瞄了一眼电视,顺手把毛线用力向上扯了一下。
“是吗?”
她快速地收回胳膊,打毛线的动作娴熟。我的头就躺在她的大腿外侧,总是看见头顶光滑的织衣针的顶端突然地从线孔里顶出来。她背靠着墙坐着,眼睛里映着电视屏幕的蓝幽幽的光,手中的钢针交替着、有节奏地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嗒”的轻响,却清晰地落在我的鼓膜深处。
“我,你,还有小姨,就躺在这张床上……”
我说着:
“像今天这样。地球就在窗外,蓝色的星球,在我们都能看见的地方,我第一个发现了它……忽然,它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岩浆飞溅,从内部炸开……墙壁开始震荡,我慌了神,想象着将要和你分离……”
电视里两个韩国女人的对白一句接着一句,我的声音就和她们语速匆忙的谈话混合在一起。
“只是个梦而已。”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
04
关了灯,准备睡觉。我光着脚丫踩过冰凉如水的地板,手指等待在对面墙壁的电灯开关上。妈妈把未织完的毛衣团进一个柔软的塑料袋里,推进墙角,一边的手拂开长发,胳膊肘支撑着身体缓缓落下,躺了下来。我迅速关了灯,踩过冰凉的地板回来,借着些许窗外的月光,摸到床沿,掀起被子的一角。谁知妈妈忽然坐起身来,惊恐地一把将我抱住。
“别动,别动!”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在颤抖。“那是什么?”
我的一半身子还悬在床下,脚尖抵在冰凉的地板上,视线跃过她紧紧环抱的两只手臂,看见窗口的月光正静静穿过卧室的门,投射到对面客厅里的墙壁上:一只巨大的怪兽的黑影,耸动着背后的长毛,蹲踞在那里。
“去看看!”
她脱口而出。
我立即跳下床去察看。
“不,不!”
她突然又惊恐地拉住我:
“别去,别去……”
这一次,我的头全都陷进她的怀里。她抱得更紧了。
我至今都还记得,她湿润的嘴唇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她滚烫的泪水顺着我冷静的脸庞流成两道。我想告诉她:没什么关系,我常看见它。好让她无需害怕。可是“我常看见它”,还是没能说出口。
然后,墙壁开始剧烈震荡,吊灯大幅度地左右摇摆,投射到客厅墙壁上的光影迅速变幻着,就像飞船挣脱地心引力时星河掠过的模样,诡异而璀璨。这个长方体的空间失了重,在地基坍塌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举抛到茫茫宇宙之中。臂弯里的我回过头去,窗外的景象不出所料:那颗蓝色的星球,漂浮在纯然的黑暗中,忽然炸裂,散落成一片缥缈的星云和静止的尘埃……
05
那是一个夏夜。
是每一个夏夜,是任何一个夏夜。那个夏夜已经永远地封存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永远地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从一个个指间渐渐接近、被通过蜻蜓透明翅膀的电流震酥的瞬间,到一个个以地球的突然毁灭为结点的终止。而我,与之平行的另一时空中的我,每当遥望那段记忆,就如同从巨大的圆顶天文台中望远镜的圆孔里,观望亿万光年以外一颗孤立的星球。它迟缓旋转着的积满尘埃的粗糙表面,在古老无声的宇宙里,逐渐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