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个逝者
竟然写到23个了,不数不知道,原来我脑子里这么多挥之不去的脸。你们是否已经寻找到天堂了呢?还是已经踏上轮回的路?
人生总要经历起伏,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至少以前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是每天看着那些愁眉不展哀怨晦涩的脸,或年轻或衰老,那黄绿黑白青紫的脸上,从什么角度,才能看出我需要每天补充的幸福感?有阵子,我比病人还苦,脸拉的比驴长,嘴撇的快掉腿上。我师父说,我累积了太多负面情绪,会把自己拖垮的。但是怎么才能保持正面情绪呢?看主任每天乐呵呵的,其实抽烟抽的停不了手,晚上失眠睡不着觉,净看书。还不如我。
当医生跟当孙子,区别在于孙子还能逢年过节收个压岁钱,医生是没有节假日的,过年也要值班。这年大年三十,我就是悲催的坚守岗位的那一个。春节期间,基本能回家的病人都走了,这种日子,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在医院过年。而年三十这一天才来住院的,那真是极品病人了。
三十早上八点,今天我值班!一早上就眼皮跳,有着超强不好的预感。八点半,急诊来电话说有个病人要收进来。哎。。。。。收呗,我接电话的语气真特么淡定。平车推来一个女病人,急诊病历写着50岁,神智不清半日入院。在平车上躺着,眼也不睁,金黄的脸上泛着不吉利的油光,口中唱着曲儿,抑扬顿挫,荡气回肠,歌词大意是哎呦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哎呦我心里难受不舒服啊,哎呦我的儿啊你在不在啊。这时若再配上咚咚呛的锣鼓和呜里哇啦的唢呐,那就是一派哭丧跳脚的阵仗。反正别人用说话来表达,她都是用唱的。这跟我脑子里平日那些神智不清不太一样啊。这是精神有问题吧。。。。
化验指标确实差的不是一般。收住院问病史吧。女歌者有个儿子和老伴,儿子还挺精神,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耐看。老伴普通农民打扮,皮肤黝黑粗糙,沉默寡言。觉得她儿子可能文化水平更高,交流更顺畅,所以什么风险,预后差,就直接说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儿子咕咚一下就跪在那了,拉着主任的手,说求求大夫救救我妈,我不能没有她。主任说你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不用这样,他说主任不说能救他妈他就不起来了。安抚半天,总算拉起来了。
起来以后,接着说病情,说到要治疗,费用可能很高,效果不能保证,可以考虑血浆置换和移植。儿子又咕咚跪下了,大夫啊,求求你救救我妈,我家没钱,但是我卖房卖肾也要把我妈治好,你要能治好,我给你磕头,然后咚咚咚的真磕起头来,拉都拉不起来。搞得我们都不敢交待病情了,好吧废话少讲,治疗先。马上就要放假,所有检查又要抓紧完成,给所有科室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卖脸卖笑让人家给我开绿灯,优先加急检查。我带着家属和病人去超声,儿子给超声大夫跪了,去放射科,儿子给放射科大夫跪了,幸好化验室不用去。女歌者还一路唱着歌,她嗓音洪亮穿透云霄,声调哀怨搜肠刮肚。一路上我还要跟人家解释,这家属救人心切,病人神志不清,希望大家不要见怪。
哎,今天这年三十,看来别想安稳的度过了。熬啊熬啊,熬到晚上,女歌者倒是安静了些,偶尔会来那么一嗓子,哎呦我滴妈耶喂哦呦,但是窗外轰隆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盖过了她的哀嚎。二线来查房巡视,我把这个最重的病人情况给他讲了,二线本着负责任的精神,看了病人,然后看了病历,儿子看来了新大夫,赶紧问情况,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二线刚开口一说病情重,她儿子咕咚一声又给二线跪了,我晕。。。。。二线被吓了一跳,赶紧拉起儿子,借口有事,迅速撤退了,回去给我电话问我能顶住么,我说没事家属白天跪了好几次了。照此情形,三线四线,还有今晚会有院长书记带领护理部主任来慰问,儿子还得跪好几次啊,我的天。
还好,三线四线和大领导们都忙着,三线四线电话问了情况,并没有来,院长他们更是把慰问品放在电梯门口,喊了一句来拿慰问品就撤了。护士姐姐们带了很多好菜,我也带了老妈包的饺子,老爸炖的带鱼和油焖大虾,还带来了老公作陪。吃饭的悠闲时光,就着外面不时炸裂的烟花爆竹,很快就过去了。一想到明天早上大年初一,我就下班回家不用管病人,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今夜无眠又何妨?
初五,又轮到我值班,来了以后知道女歌者初三早上就死了。她儿子跪了几乎每一个大夫和护士。但是医生能力真的有限,跪与不跪,并不能扭转人的命运。她死那天,儿子哭的惨绝人寰,惊天动地,不让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把他妈装袋拉走,连袋子都撕破了。后来始终被他爸连拉带劝,抽了俩嘴巴以后还是走了。
初八,儿子和他爸,来医院复印病历,我们让他去病案室复印就可以了。病历已经整理完毕交由病案室保管。结果十五分钟后病案室打来电话找主任,说我们科病人家属抢病历,和病案室主任打起来了。原来儿子不只是要复印病历,他说他妈的病历属于他的,是他妈留下来的东西,他必须带走,病案室的人当然不同意,争抢起来,病历被儿子抢走一半,另一半撕了部分被病案室主任夺在手里。
主任和副主任,主治,我们都跑去病案室。两拨人剑拔弩张,气氛好不热烈。病案室主任连手下几员大将,本来就出了名的难惹暴脾气,如今得理不饶人,说话机关枪一样,当当当当,大义凛然,抢我病历,砸我椅子,打碎我玻璃板,摔坏我水杯,你得赔!儿子全当耳旁风,就是一句,这是我妈的东西,我必须拿走!医务科领导一拿着医院手册,翻着小本本讲,病历是属于医院的财产,医院有权处理和保管,病人和家属只能复印,不能拿走云云。医务科领导二,举着手机说,你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打人还抢东西,我们要报警了!我要打电话给警察了!你看110我已经按好了,就差拨出去了。你放不放手?!我数到三,一,二,三。好我已经在跟警察通话了。。。。
我家主任向儿子他爸问情况,他爸一直在旁边蹲着,双手插在袖子里,不吭声。后来终于撇着嘴说话,“我不是不想谈,他不听我的嘛。他在家只听他妈的话,我在外面工作,不常在家。他从小和他妈睡一个床,现在吃饭还是他妈喂。长到十八岁时还吃他妈奶的。反正我管不了的。你们就把那个给他嘛,再写一份好了”
主任大概了解了情况,把所有人都请出去,单独跟儿子谈话,好说歹说二十分钟,儿子最后松口说把病历复印,全都复印,一张都不能少,要烧给他妈。这时候警察叔叔也来了,威风凛凛往那一站,问怎么回事,医务科报案的领导把事情大概一讲,警察看了一下,问你们有人受伤么?没有。有贵重东西损坏么?没有。那你们自己商量着解决吧。就走了。
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送走了警察,送走了儿子和他爸。主任还主动给病案室主任赔礼道歉,保证赔偿玻璃板和杯子,还要请吃饭压惊。新的一年,各科室之间还要继续合作,共创辉煌啊!
第二十四个逝者
原先生,白衬衫,西服,总是拿着公文包,打着领带来住院。斯斯文文,修养很好。病情也不重,肝癌而已,不大,几厘米一个,做做介入治疗,输输液,定期检查复查。晚上他通常是不住在病房里的,而是住在医院东门两百米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里。我们都猜测,住宿费医药费恐怕都有人报销的。
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通常来说,对于医生沟通起来就会省事,大部分一遍就能讲明白,也不用絮絮叨叨反复被问,稍微解释一下,很多事情就顺利互相达成一致共识了。原先生也是如此,只是说话少,又不住院里,就有些神秘,对其他关于他的事都了解的不多。工作性质,有没有家人,为什么非要到北京来看病,统统不详。
中药西药,内治外治,癌症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收服的妖精。治疗的久了,本体那个大的瘤子看起来老实不长不闹,其实早就包藏祸心,不知道给你在哪种了个小瘤子出来。原先生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肝上的瘤子控制很完美,却发现了脑转移。
怎么发现的脑转移,也是巧合,肝癌治疗了一年有余,原先生说这次住院想全身体检一下,没什么事他就回家待一阵,暂时不来北京了。所以给他做了从头到脚各种检查。这一深入细致,就扫出了脑转移癌。肝癌很少脑转移,因为肝脏的血液供应非常充足,癌细胞在肝脏里哪也不用去就每天吃饱喝足逍遥快活。顶多太挤了就搬出一部分亲戚,住在旁边离肝脏不远的地方。其实大部分人都活不到脑转移就死掉了。
原先生有些悲观,但是也没有表现的太悲观,依然积极治疗,还是很淡定。这天,主治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河南省公安厅的联络人,问我们这里是否有原先生这个病人。主治还挺有危机意识的,心想,这年头骗子多了,冒充警察也不是不可能。他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河南省公安厅么?我们是不能随便透露病人隐私的。主治拒绝回答对方的问题,让他们找院领导联系。十分钟后副院长打电话来说,河南省公安厅要询问原先生病情,请你们配合。主治一听,还真是真的。之后对方又打来电话,问了原先生情况,主治说原先生确实是因为肝癌住院多次,最近发现脑转移癌,目前仍在治疗中,对方告诉主治,原先生是河南省公安厅通缉的A级通缉犯。公安部门来核实他的去向。
我们全都吃了一惊,实在没想到,这么个斯斯文文的文化人,竟然是A级通缉犯。不会是杀人犯,强盗,强奸,放火之类吧。要不就是连环杀手,投毒之类的。之后一段时间我们和原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惹怒了这位通缉犯。第二次公安厅打来电话询问原先生情况,原先生已经出院了。他出院时,我们都在想要不要报告警察,但是也没有警察要求过要看住他别跑了一说。主治这次多了个心眼,他问警察原先生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通缉。警察说是经济类犯罪。我们都恍然大悟一般的点头说,嗯,难怪,嗯,挺像。据谣传,原先生出院当天,有警车在院外等他直接带走了。
很久之后才又有了原先生的消息,警察和法院派人来复印病历资料,原先生在当地住院,已经昏迷了,恐怕没剩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