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每个人都有一段光辉岁月,比如街头身材臃肿的大叔读书的时候居然是篮球队的主力,比如旅途里邻座憔悴的阿姨数十年前亦然是榕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孩,比如公园长椅上晒太阳的奶奶也有传奇的曾经。然而那光辉,如同蜉蝣,在光阴的河流里,朝生夕死,在回忆的余光里,明亮未知的漫长的路途。而某些辉芒却变成了星星,在夕照消失的每个夜幕,变成黑夜的无数眼睛。
据说她很美,长发如同黑夜,眼睛明亮似星光。她会在人群里羞涩地笑。据说她的父母走得早,于是她在年幼的时候便体会了人情冷暖,世道艰难。认识他的时候,她正在姐姐家的厨房,蓝色的烟雾里将不多的菜肴摆成碟子里悦目的形状。他依旧把酒言笑,却暗暗留意起对面言辞不多的她。那日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浅浅一弯月亮,想起她微笑时露出的几颗洁白的羞涩的牙齿,于是那月亮便成了她,每一缕月光都是她低头浅笑的样子。他开始给她写信,一封,两封,三封。数月后,她告诉姐姐,她将要跟他一道,度过往后的岁月。姐姐是震惊的,反对的。她的青春年少,有着超越她年纪的聪颖,岁月于她如同等待盛放的花。其实他亦是不错的,他是军队里唯一的大学生,绿色的军装衬得他愈发英姿勃发,只是曾经的婚姻,让他过早体验了人间的离合悲欢。
军队大院的日子平和安稳,庇护他们度过了动荡的岁月。她开始了新的工作,学会了小蜜蜂的歌,有了一双儿女,承欢膝下。他的事业也是顺畅的,他的学识修养,使得他别于众人。每日下班回家,他们都并肩坐在台灯下,他教她读书写字,认识世界的广大,她则把工作趣闻,儿女家常讲给他听。
我是没有经历这样的时光的,对他的印象也止于周六晚黄色蓝边搪瓷碗里,有细碎肉丝的米粉,米粉冒了热气。他在一旁喝了小酒,嚼几粒粘了盐粒的花生米,她略略责备地看他几眼,而后又满脸宠溺地看向我们。六七岁的时候和姐姐看到极恐怖的港片,吓得闭起眼睛躲在他背后,他便笑着安慰我们。某天他领了工资,如数交给她,我跟她讲,他对她好。她只说,他交完了吗。他申述地看她,说要买小酒。他走的时候,我还小,四五年级的样子,只知道死亡是一场漫长的离别,只知从此不再见他。他变成石碑后面盒子里小小一捧尘土,寥寥数语刻尽他的生平。一帧帧石碑里,他沉默地立着,在许多沉默的灵魂里。
我记得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然了霜雪的痕迹,年岁的影子轻缓地,在她的眼角映上温柔的纹路。她爱穿丝绸的衣衫,微笑的时候,双唇与眼睛,连同那些纹路都弯成好看的弧度。她的皮肤柔软无比,像秋天轻薄的凉被。她的眼睛依旧年轻,亦然羞涩,一如多年前初见他的模样。她依旧会在每个周末,做出色泽清淡,可口无比的菜肴。夏天有星星的夜晚,她会打着布边的蒲扇,讲那些星星一样遥远的故事与时光。在往后漫长的时光里,对美的认知经历了无数变革,而每次想起她,依旧觉得她很美,如同幼时,她在有阳光的午后为我洗头,怕水的小女孩闭紧了眼睛,欲哭的模样。她微笑,说没事的啊;如同十六岁冬天的早上,她带了温暖的早餐,坐在床沿,含笑看我,与我聊天;如同大学前夕,所有人都细细叮咛,唯有她惦记着给我买一把美丽的伞。
想起很多年前,夏夜某个漫天星子的夜晚,她摇着蒲扇,跟头发细软的小女孩聊天。不知何故,小女孩突然害怕她的离开,问她,可不可以不要死。蒲扇的风停了停,而后又依了旧时的节奏,一下一下,拂过小女孩的脸。她说,人都会离开,不过她的离开在很久以后,她会陪小女孩长大,读大学,工作,恋爱。小女孩听完便安了心,在一阵一阵的风里,做了浅浅的梦。
小女孩觉得,那个以后好长好远,长过她经历过的不多地光阴。而生命如同一场不尽的相聚与别离,无人知晓最终告别的日期。
某日做梦,梦境模糊,只记得最后,她变成了一道光,一颗黑夜里眨眼睛的星星,明亮了前方未知的漫长路径,出现在睁眼所见的,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