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看到年轻的黑人导演举起小金人的时候,王先生将会回想起,他从电影院走出来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那时的王先生还是W,十二月初的九龙坡昼夜温差大,他离开空荡的剧院,穿过旋转铜门,寒气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冷颤,街上细雨延绵,人们脚步匆匆。街角小铺支起宵夜摊,橘灯笼罩,嬉笑从热雾中传来,却看不清他们的脸。花娘掀开锅盖,下了一梭子馄饨,蒸汽温柔地熨平了她脸上的细纹,九叔转身抓盐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恍然一瞬。
雨雾沾湿W的脸,他逐渐开始享受这种冰冷,这体感与他的心境相同,并没有不适。他幻想过无数种与她的开始,也包括这种雨夜:他会上前打招呼,跟她聊起刚才的电影,撑伞或者不撑皆可,和她走一段路,然后各自告别,期待来日。但是今晚的W没有带伞,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她。
W多少是有些后悔的。几个月前一个夏日午后《德州巴黎》首映,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很久过来买了两张票。她和同伴缓缓来迟,一路小跑让她面色红润,几缕发丝贴在额上,手里的汽水滋滋冒泡。在被告知票已售罄,她们踌躇着要离开时,W从九叔的店里走出来,给了她们两张票,说朋友没法来,自己也不感兴趣。她执意要给W票钱,W说还有下次。她准备进影院时停住脚步,回头问“你叫咩名?” W猛然回头,九龙的夕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敢打赌,她问的表情很认真。
有一次她请W吃了宵夜,当时还有很多熟人在,他也没能和她讲上话。只有九叔一直在笑。九叔后来说她看W的眼神里有东西,W埋头喝橘子汽水装作没听到,他的墨镜隐藏了那份欢喜,花娘说W戴墨镜很像阿兰德龙。他记得她也很中意阿兰德龙。
那些未能如愿的相识,其实都不是时间的问题。W抹去脸上的雨,向小摊走去,那里看起来温暖多了。花娘看见W走过来,转身告诉九叔,九叔放下厨勺就跟他打招呼,叫他一起抽烟,可W不会抽烟。九叔掏出烟拉他走,但还是晚了一步。她从花娘身后走出来,牵着另外一个人。她的脸看上去很红很烫,雨好像都化成了雾气绕在她身上,很美的慢镜头,很开心的样子。她被拽进雨伞里,W扭过头。
她习惯性地往电影院看了看,瞥到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那个人竖着领子,戴着墨镜,跟九叔在抽烟。怎么会有人在晚上戴墨镜呢?她没怎么多想。
W咽下一口烟,忍住没咳。他抬起头,勉强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他把手伸向夜空,在雨里他缓缓触到一种清晰的奥秘,既不带神灵,也没有幻灭的惨烈。他忽然想起刚才放映的那部电影,仿佛已经过了一个创世纪,只依稀记得里面有一列编号为2046的火车,坐上那列火车的人没能再回到过去,寂静地消失在时间之海里。W想找到这趟列车。他低头摘下墨镜,擦干镜片又戴上,颤抖地走进夜色中,没有打算再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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