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正月。杭州。西湖畔。
一袭海青的中年男子,话别他的日籍妻子,乘一叶小舟朝着寺庙梵音袅袅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的前尘过往,便在水色烟波中渐行渐远……
他精通六国文字。
他第一个将西方音乐引入中国,且在中国最早使用五线谱作曲。
他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堂人体写生课。
他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
他是20世纪中国十大书法家之一。
林语堂说: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
此前,他是李叔同。
之后,我们称他弘一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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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弘一法师曾说,他向佛的因子在幼年时就已埋下。
光绪六年(1880年)十月二十三日拂晓时分,他降生于天津一户富贾之家,时年六十八岁的父亲李筱楼为他取名文涛,字叔同。乳名“成蹊”则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彼时,他的母亲即李家的四姨太王凤玲年仅二十岁。他出生那天是母亲一生中最荣耀最盛大的日子。此后,他的父亲专心诵经念佛,绝少踏进母亲幽居的院落。似乎,那个叫王凤玲的旧式女子,初初绽放就已黯然凋零。
1884年秋天,在他出生四年后,他的父亲病逝,父亲大限之前请学法上人率众僧念《金刚经》助其往生。那是他第一次亲历生死,也是最初感受佛事的庄严与凝重。而他身为小妾的母亲,在这苍凉大院从此更加孤独无依。许多年后,他对他的学生丰子恺说: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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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
他5岁从兄长文熙启蒙,7岁从常云庄受业,13岁学篆,后从唐敬岩学篆隶刻石,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诗词,兼习辞赋、八股。
写下“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句诗时,他尚是15岁的俊雅少年。
彼时,何样的际遇拨动了他善感的心弦?
她是津门最出众的坤伶杨翠喜。
“见新人不由得我声声相诧,好一枝春雪冻梅花……”
当他随母亲来到天仙园,台上那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唱起《梵王宫》,少年的心湖倏忽被细石击中,泛起层层叠叠涟漪。
“你看他粉腮含霞云鬓堆鸦,双眉蹙蹙翠黛画。恰似那姮娥女谪降寻常百姓家。”
她在台上唱,他在席间听。她糯软绵甜声声入他心,他风度不凡翩翩入她眼。
他成了天仙园的常客。他为她讲解戏曲的渊源和典故,他指导她唱腔和身段,他在夜晚提着灯笼送她回家,他将簪子笨拙地别入她发间。而阅人无数的她,亦被他玉树临风的外表、才华横溢的内在、谦谦君子的风度深深吸引。
一个望族公子,一个梨园名角,他们就像一出戏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样相爱了。
然而,这段在世俗眼中身份悬殊的爱恋,自然也得不到家庭的认可。18岁那年,他听从母亲的安排娶茶商之女俞氏为妻。而她,被人赎身当作贿赂品孝敬给珍妃的哥哥载振王爷,后历经被热捧被抛弃等诸多波折,此生与他再无交集。
有人说,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法师,他与初恋杨翠喜爱而不得是一个引子。然而,相遇时他不过是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年,而他恋上的则是游刃于官贾巨富间的当红名角,他们之间的痴缠,或许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雷纳多与玛莲娜,《朗读者》中的麦克与汉娜,少年与熟女,一半是探索,一半是贪恋。
这世间有些女人,注定是上天派来引导少年走向成年的。她走进他的生命,却走不进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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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
1901年,在李叔同奉母携眷迁居上海三年之后,他以李广平之名考进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他的二十余位同窗里有邵力子、黄炎培、谢无量等,后皆成为那个时代的精英。他师从蔡元培先生,英文大有长进,亦学会了“和文汉读”,期间翻译了日本玉川次致的《法学门径书》以及太田政弘等人合著的《国际私法》。李广平的名字由此被载入史册。
只是,上海再无天仙园。
闲暇时,他被身边一群风流雅士带到了天韵阁。这里的女主人乃沪上三百名长三妓,位列传胪的李苹香。
他与她初识,他赠她以诗,抒发的却是国恨家仇之感。但她依然心动,单单看他那笔颇具六朝遗风的潇洒小隶,她就足够惊艳。她情不自禁问起他的名号,他曰:惜霜仙史。
据说他一生用过的名字多达两百余个。这是否亦寓意了他天涯萍踪、变幻莫测的传奇人生?
那段时光,氤氲着舞文弄墨抚琴吟诗的风雅之趣,亦成为他情感途中绚丽多姿的旖旎风景。他不再是津门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他不愿在风月场上为任何人停下追逐的脚步。纵然是李苹香这般才色俱佳的女子,她亦和谢秋云、高翠娥、歌郎金娃娃一样,皆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
风花雪月如浮云飘散。他在南洋公学的课业也没能再继续,他和一帮热血青年一起,在一场变故中为正义为自由选择毅然离校。而他真正结束上海的旅居生活,却是缘于母亲溘然长逝。
1905年,他扶灵携眷回到天津桐达李家。在正门口被同父异母的兄长文熙一声“依旧规,外丧不入门”制止。母亲的灵柩被迫停放于桐达李家旧宅。
他厌恶陈规旧制,摒弃繁文缛节,为母亲操办了一场新式优雅的告别仪式。一间礼堂,一架钢琴,一篇悼词,让汇聚了津门最显要中外名流的悼念现场静穆从容。他亲自填词作曲的《梦》随童声缓缓唱起,如天籁般久久回荡……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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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日本。上野。
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的这名新生不叫李叔同亦不叫李成蹊,他是二十六岁无妻无子试图挥别过往的李哀。
他住在不忍池畔,画木炭画、水彩画、油画,习小提琴、钢琴,听音乐会。闲时,他编写了一册《音乐小杂志》,在东京印刷,寄回上海代办发行,遂成为中国第一部音乐刊物。
他的日子风轻云淡。邂逅她,是黄叶飘飞季节里最温暖动人的美好。
她姓福基,是他花钱雇来的年轻女模特。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矜持地端坐于画布前,晨曦暮蔼不同时刻的柔光映照着她雪白的肌肤,美不胜收。当她看到他画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她羞涩而欢喜地爱上了身侧画画之人。
他将福基的画像带去“白马会”参展。画的名字简单而有深意:停琴、朝、昼、静物……画作本身隐隐透露出画家与模特的亲密关系。他在画上署名李岸。
这枝含羞的新蓓,已全身心怒放于欣赏她的人前。而他,在东京,在音乐和绘画中,亦找到了暂时的栖靠。
接下来的戏剧,则让他几乎满血复活。
他带福基观赏了一出前所未有的西洋剧《奥赛罗》,被深深震撼。之后他和留日同学曾孝谷等人一起,成立了话剧社团——春柳社。他首次扮演的角色,是法国剧作家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日本人称《椿姬》)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正是这部剧,拉开了中国人表演话剧的历史帷幕。
十年之后,日本戏剧家松居松翁先生在杂志上发表《对于中国剧的怀疑》,提及这场演出,他如此盛赞:“李君的优美、婉丽,绝非本国的演员所能比拟……倘使自《椿姬》以来,李君仍在努力这种艺术,那末岂让梅兰芳、尚小云辈驰名于中国的剧界……”
在倍受好评后,他又接连反串出演了《黑奴吁天录》、《生相怜》和《画家与其妹》等剧。直至清廷发现剧中隐晦的革命情结下令制止各类演出,他才又回归平淡的留学生活。
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再次变回那个沉默疏淡的异乡人,专注于弹琴,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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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觚浊酒饮余欢,今宵别梦寒。
1911年,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带着福基返国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时局动荡加上金融危机,曾给予他足够物质支撑的桐达李家破产了。一边是天津旧宅的俞氏及两个儿子,一边是安置于上海法租界的福基,他肩上的负担并不轻松。于是,他开始执起了教鞭。
任教上海期间,“天涯五友”之一的许幻园前来道别,金融风暴几乎卷走了他所有资产,曾让李叔同全家客居数载的城南草堂也已抵押至英国人名下。送走老友,李叔同无限惆怅。他借用美国音乐家J.P.奥德威《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那阕著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翌年,他应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校长经亨颐之邀,赴该校教授图画与音乐。他再次来到了这座后来改变了他一生的城市——杭州。在这里,他第一次使用裸体模特进行美术教学,他培养了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等一批杰出子弟。
他曾说起自己出家的近因,是缘于杭州城内寺庙众多,常有钟声林外起。这是深具禅意的氛围。
1916年,趁学校放冬假期间,他去到虎跑寺体验从日本传来的断食疗法。之后,他感觉内心澄澈干净,已然重生。
这似乎成为他超脱红尘的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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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君一钵无情泪。
1918年正月十五,李叔同拜了悟法师为师,皈依三宝。法名演音,号弘一法师。
此前,除了他的几位挚友,他从未与亲人提及出家的想法。报纸将消息传遍了各地。
失魂落魄的福基在上海好友杨白民的带领下来到杭州。
他曾将自己的一缕胡须和最后一笔生活费托人转交于她。
她:“叔同——”
他:“叔同已死,请叫我弘一法师。”
她:“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爱,就是慈悲。”
与他相守12年后,她成为他尘缘中爱的绝笔。
从此,这世间再无风华才子李叔同,只有云水高僧弘一法师。
从繁华至空门,从绚烂到平淡。38岁这年,他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转身,留给世人无尽的遐想与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