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就是天真烂漫,教授太太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想着。自从搬来这个小乡村养老,她经常能在街角的小卖部见到这群小女生,在满是糖果薯片的柜子间穿梭,在小玩具和发卡处流连,趴在冰柜上不知道要选哪种雪糕。她朝她们微笑,她们也咯咯地笑着回应。
望着她们扎着马尾,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四处奔跑,开心得像几只草丛中的蝴蝶,在春冬交际枯叶飘落散如雨的季节嬉戏,在清晨雾气朦胧的山间跳跃,在河道中的跳石上小心翼翼的走过,小声在耳边说着悄悄话,然后哈哈哈地放肆笑,推嚷着,好像这世间的烦恼事都与她们无关。
至于她自己,她的小房子是用半生积蓄跟乡亲买的,老头老妇人跟着孩子全家搬去了城镇,房子变空了出来,她仔仔细细拾掇着这一小栋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乡村房屋,四处干净整洁,地板每天都要洒水打扫,食物也是分装罐藏,整整齐齐排列,连她的针线也统统收在针插上,卧室柜子边整齐利落地码着她多年的私人物品。
老太太爱攒东西,从前写信的邮票要小心翼翼撕下来抹平整,老戏票、旧粮票、书信、还能派上用场的布头、丝巾,但凡过往值得留念的小物件,她全攒起来收着。
“我有一叠票根。”她对人说起过,“这张是戏院上映新剧的时候跟老头子一起去看的,那还是70年代的很出名的戏,都爱看。这张是新世纪看《暗恋桃花源》的票,大概是2009年,当时老头子刚走不久。”
这大概是教授太太这一生的一大遗憾,跟着教授在大学教师宿舍住了几十年,教授比她先走了,儿女也到国外上学工作,只她一人守在窄小的宿舍,以前觉得不够住,现在越发觉得房子大,空,四处都充满回忆,等到儿女在国外安了家极少回来后,她才终究下了决心,要搬离这个老地方,住进一处曾经和老头子旅游路过的乡间,打算在这常住散心。
清理旧房子的时候,她把能毕生攒的物品都装在超大号黑色行李箱里,被樟脑丸熏到有股味道的皱巴巴的粉红大花裙子,自幼陪着她睡觉的公仔娃娃,小时候放糖果纸的铁盒子,统统都一起搬过来,仿佛这样做,能把从前经历的一切都一并盖上封存,什么时候打开,思绪才会涌来,教授太太以为就能这样相安无事过好往后的生活。
一切宁静的生活被打破发生在搬过来三个月后的立夏。教授太太一如既往出来给门前刚长开的栀子树浇水,两个穿着浅颜色的小姑娘恰好玩累了坐在她家外头的长凳上,旁边还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贴纸,两只小胖手呼哧呼哧拍着纸片想让它翻过来。
教授太太舒展已满是皱纹蜡黄的脸朝她们笑笑,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车正好开过,满是鲜艳红色的糖葫芦像精灵翩然而至,甜甜的味道点亮整个乡间。孩子们不约而同坐直伸长了脖子,随着车走过的轨迹转头,像向日葵跟随着太阳。
教授太太看在眼里,对她们说:“想吃吗?喂,这边!”糖葫芦车停下来,她掏钱买了三根递给孩子们,糖葫芦亮晶晶酸溜溜甜滋滋,孩子们迫不及待拆着塑料糖纸说谢谢,坐回长凳,旁边坐着满是白发但穿得整整齐齐的教授太太。
“要不要吃一口?”年纪稍大的小女孩问。
“不了,孩子。我这么老,吃不动这个。”
她们并排坐着,糖葫芦吃得啧啧响,不时还要吐山楂籽。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紫茵,她叫吴芳莉,他是浩浩。”大的女孩接话。
“真乖。我是你们的刘奶奶,以前大家叫我艳芬。”
孩子们听到后全都盯着她。
“你们不信我叫艳芬吗?”教授太太问。
“原来奶奶也有名字呢。”小男孩吮着手指头说。
教授太太干巴巴地笑。
“妈妈都让我们叫姨姨或者奶奶,我们没有叫过名字,妈妈说这样不礼貌。”另一个小女孩补充道。
“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没有人叫你名字了,都是叫谁谁谁的妈妈或者奶奶。像我这么老,有人叫我阿姨不是叫奶奶,就挺高兴啦。”
“你多老啦?”吴芳莉歪着头问。
“我见过恐龙。”教授太太举着手边吓唬着。
“哈哈哈哈,骗人!老师说恐龙是很久很久以前都没有了。”浩浩马上接话。
“我今年72岁了都。”
她们吃到嘴边都是碎渣,“那是很老了。”浩浩又接着话。
“哎,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喜欢吃糖葫芦。”教授太太说。
“一样大?我4岁,你也4岁吗?”浩浩指着老太太问。
“对啊,我也有4岁的时候。怎么不相信吗?”老太太想逗她们,“我4岁的时候也很可爱的,不像现在这么老。”
“骗人!你就这么老,你没有5岁。”浩浩气鼓鼓地说,一只手还插在腰上,拿着糖葫芦的手指着老太太,又转到边上,跟小姐姐们说,“她肯定是骗人的,她是老巫婆。”说着还有模有样地把手指比成枪的形状指着老太太,“打洗你,你这个骗子,biubiu。”
“什么呀,我没骗你,我也当过小姑娘。”老太太有点不懂孩子们的想法。
“你没有当过小姑娘,你不是小姑娘。”吴紫茵从凳子上起身,站在弟弟边上。
“她一定是个老巫婆,要来拐走我们。”
“电视上的老巫婆一直都是这么老的。”吴芳莉偏过头叫着,“我们快跑,别被她抓走吃掉。”
“啊,老巫婆要吃人了,快逃啊。”
三个小孩叫着,哇哇地跑开,脚趾丫还脏脏地踩在拖鞋上拖着跑,不时还回一下头看老太太有没有追上来。
“现在的小孩怎么想的,这么没教养。”教授太太一脸郁闷,觉得可笑又不想跟孩子们计较,但又时不时会想起刚刚的对话,“哎,我也老到别人不相信我年轻过。”
傍晚天阴凉,她加多了一件衣服,还带上帽子怕头吹着凉风受凉,给自己忙活一顿晚餐,素菜配白饭。吃着饭,还跑去开了卧室里的箱子,把小时候的玩意拿出来看看,烧热水洗碗的时候,看着自己干枯枯的双手,像老去的树枝,这两只手快要抓不稳东西了,悬在空中。她站在门前,望着不远处定定地站了半小时。
几个孩子又从门前跑过,大概忘了中午这一茬,又欢天喜地玩闹着,老太太招呼他们过来,叫她们不要怕,要给她们看几样东西证明自己不是老巫婆。
听老太太说有好玩的给她们看,几个孩子相视一眼,半信半疑地走在门前等着。
老太太从屋里拿了几样用方巾包着的东西出来,坐在长凳上,并拢着腿,小心用方巾垫着,把东西铺在腿上,拿出一只钗子,小巧细长,上面金红的花纹有些老旧但依然很美,孩子们蹲着围过来。
“这是我9岁时候戴过的,插在头上盘头发用的。”
吴紫茵接过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好漂亮。”
“我也要看。”吴芳莉叫着。
“看,这个铜锣鼓,还能响,那是我5岁姥爷买给我玩的东西。”老太太拿着鼓轻轻晃动,鼓边的两条小绳一甩一甩,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上面的花纹都看不清了,幸好还能用。”
“啊,我也要玩。”弟弟凑上来,想用手抓。
老太太又拿出一把石子儿说道:“这是奶奶以前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扔石子,一个扔上去,手去接另一个。”说着俯身在地上玩了一下,紫茵哇一声,迫不及待想试试。
“啊,给我也玩一玩。”弟弟也被吸引。
“看!”老太太拿出能证明自己年轻的杀手锏,一张泛黄的小照片,是一家人的合照,大家都穿扮整齐正坐着,妈妈怀抱着一个小孩,有一男一女被爸爸搂着站在一旁,“你看,这是我生我三儿子的合照,那时候我也年轻漂亮哟。”
两个小姑娘凑近了仔细看。
“可她长得不像你。”紫茵很直接的说,“这个阿姨好漂亮的,皮肤滑滑的。”
“对,我也觉得不像,可能是别人。”两个小姑娘咯咯直笑。
“你们怎么就不信,这个人就是我呀。只不过我现在老了,少肉,看着不像。”老太太被这么一说还有点急了,“算了,跟你们说不明白,呀,你别搞坏了。”看弟弟在使劲转铜锣鼓,生怕被敲破,连忙伸手夺过来。
“啊~玩一下嘛,给我这个玩。”弟弟又转向石头子。
“不给你玩了,你们都不相信我,还要拿我东西。”老太太怎么也变得孩子气,故意撅了嘴,一边收着东西,重新包回方巾里。
“哼,小气鬼,你一定是个老巫婆变的,想骗我们。”
“对,老巫婆,你就不是小姑娘。”
“你一直都这么老。”几个孩子看着东西被收回,又气又恼故意说了话气老太太。
“不跟你们闹了,奶奶我反正年轻过,也是从你们这么小的时候长大的。”
“不信,我们没看到过,也没有其他人看到过。”
“小时候见过我的人可多了,小傻瓜们。只不过现在我搬过来这里,大家不认识我,从前没见到我而已。”
“那就不算,没见过就不是真的,你就这么老的。”孩子们跳着大声争辩着,叽叽喳喳讨论。
“安静一下,吵得头疼。听好了,你们现在这么小,以后你们也会长大的,慢慢也会像我一样老,老到别的小孩认不出来你们。”老太太摸着弟弟的头,又看着两个小姐姐说话,“好了,几个小傻瓜,你们回家吧。”
“我们才不会变呢,我们会长高,但不会变老!”紫茵说着又转头问好朋友芳莉,“对吧?”
老太太笑了笑,心想这群孩子真是天真,孩子就是孩子,老太婆就是老太婆,没有过渡阶段,她们是不会相信自己从未亲眼见到的事情,等她们长大了就知道自己多么好笑。
等她们走后,老太太把东西放回箱子里,把小时候的东西又拿出来看了看,又小心放回。晚上睡下,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看着这间屋子,周围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这些东西真的属于我吗?我就这么老了,我真的也年轻过吗?
还是说,这可能只是一个老太婆为了让自己相信曾经有过去才有的假象?时间就这么走了,连自己有过小孩,有过丈夫,有过几十年的时光,也觉得是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要是老头子还活着,他会怎么回答,也许他会像以前劝她,这些个小玩意儿是属于以前那个你的,不属于现在的你,不要太执着。有时,我们会回想起我们人生的某些片段,我们需要证据来证实我们没有做梦,但梦过经历过不就是证据么?
哎,老太太对着静谧的四周感叹,翻个身背对着她的行李箱。想起孩子们在家时她做饭老头子看报纸,孩子们看电视的场景,又想起老头子晚上要在周边公园散散步的情形,背着手又在说她:“你留着这些旧东西干嘛?老想着以前,就过不好现在,这些经历过就好,不要太去想念,堆得到处都是,找个时间丢了吧。”
老太太被说了几次,还是固执地留着它们。
“你这老太婆,说了不听。”教授喝一口茶,对着保温瓶吹气,“人小的时候觉得时间很慢,现在是9岁,过去、现在和未来就都是9岁;到二十来岁,怕小孩子见到自己不喊姐姐喊阿姨,担心30岁的到来;到了30来岁,又要装着自己好像还是20多岁;等到被生活磨得记不住日子,晃一下到50岁,儿女大了,又着急感慨自己到了老年;等真的到了70岁,又觉得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就都是70岁。人呐,现实点,过好自己每一个阶段年纪的日子不就好了。怀念和担忧,又有什么用。”
他们的婚姻里没少拌嘴吵架,耐不住教授文化水平高,总是说不过,所以老太太心里不认同也就没当回事。“做当下的自己,埋葬过去。”他曾说,“不要自欺欺人,党教育我们把握现在,放眼未来。”
要是他还活着,估计又在边上叨叨了。
“你就是现在的你,从过去走来,将走向未来,所以走好你现在要走的路,其实最棒的回忆就在当下,在眼前,而且这回事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名人名言要多读读。”
估计他会这么说吧,老太太翻个身平躺着,“好吧,听见了老头子,回家了还摆着教授姿态,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村里公鸡很早打鸣,天一亮整个村子都仿佛苏醒,听见有人走在街上,有人打水,有人说这话。教授太太一早忙活起来,边整理边留意着门口,等几个小孩又起来到街角的小卖部,就连忙叫过来。
“这件裙子适合你穿,换上给奶奶看看。”老太太举着一条裙子,那是她小时候不舍得穿的到镇上表演的裙子,“还有这个,猴子的剪纸,洋娃娃,你们挑吧,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哇,可以拿吗?”
“当然,拿去玩吧,我留着也没用,你们喜欢拿去。”
整个夏天村里热热乎乎,很少有人在路上走动,躲屋子吹着风扇凉快。老太太把长凳搬进屋子里,和几个孩子们坐着,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看电视。咬下一口山楂,觉得酸酸甜甜,自从老了以后,有二十多年没吃糖葫芦了吧,都快忘记味道了。
电视剧里播的好笑动画,老太太和孩子们都跟着笑起来。
“奶奶,你多老啦?”
“七十二。”
“那五十年前你多少岁?”
“七十二。”
“奶奶你从来没有年轻过吗?一直都这么老?”
“对。”
“奶奶,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是你刘奶奶,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年轻漂亮过?”
“从来没有。”
“也没有人看到过吗?”
“对,没有人看到过,我是个巫婆,一直都这么老。”
第一次模仿别的作家文体写了一篇短文,翻开过去几个月写的日记,发现里面重复出现几个字眼:“老了”、“以后会怎么样”、“以前”,周边的人都在害怕被小孩子叫阿姨,都在感慨92年步入中年行列,犯了错就用自己老了来掩饰尴尬,调侃自己的老年人作息生活,也许以后我们也会变成像刘艳芬一样的老太太,执着于想念过去,拼了命想留住时光,回过头发现自己的现在过得平淡无奇。
像王尔德说的“不要虚掷你的黄金时代”,林夕说“一弹指有二十瞬间,一瞬间有二十念”,生活大爆炸里的台词“人到了暮年,比起自己干过的事情,会更后悔自己没干过一些事情。”
写到这里,由于人老了,我忘记我要说些什么话了,只好这么尴尬的结尾,希望你们希望这篇短文,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