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断天无南雁飞

图片来自花瓣网

小雨终于滴滴答答的下完了。一个小侍女弯着腰走进我的书房,粉色的布衫下面身材颇为窈窕,面皮也白皙紧致,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她缓步跨过门槛,当即跪拜在地,轻声说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可好转些了?”我抿了一口茶问道,看她头几乎低到膝盖上了。

“烧倒是退了,只是总说胡话。”声音有些胆怯,软糯颤抖。

“说些什么”我又问道。

“问自己是谁,什么朝代,还有许多奴婢听不懂的话。”

“带我去瞧瞧。”我起身走出门去。“是,太子殿下!”那侍女便低着头在我身后跟随着。

转过初见春意的花园,到了太子妃的寝殿。走入殿中,一股檀香味道袭来,我走到床边,掀开薄若蝉翼的纱缦,看了一眼尚在浅眠的妻子,不忍打搅。

过了片刻,她睁开一双美目,惊异地望着我,竟不知行礼。

“你是谁?”只见她星目微睁,一脸惊恐,似乎我是什么歹人一般。

“琏儿,我是太子啊,是你桓哥哥啊,你怎的不记得我了?”我不禁蹙起眉头,伸手抚摸她的脸庞。虽然脸颊的红晕还未消,但是摸着已不似那般滚烫。

“你……你真是赵桓?宋徽宗的大儿子?”听她直呼我的姓名和父皇的名号,我不禁有些生气,想来她是病糊涂了,便不与她计较。

“你大病初愈,我便不怪罪你,以后可不敢乱说话。你好生歇着吧!”说罢,我便要起身,琏儿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太……太子殿下,现在是哪一年了?”朱琏一脸惊惧地看着我。

我拍拍她的手,忍不住笑答:“现在是宣和七年了,你从过了春节就病恹恹的,如今都开春了,总算有所好转。”

“那就很快了,完蛋,怎么那么倒霉,穿越到这破时候来,看来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早知道不研究什么宋史,真是中了邪了,就为了写个作业,把自己累病了,还直接穿越过来,到这倒霉的地方,这可怎么办啊,呜呜……”琏儿捂着脸哭了起来,一向温顺矜持的太子妃还从未这般嚎啕哭过,她刚才喃喃自语一通,我虽然字字听清了,却一句没听懂,只能愣愣看着她,为她拭泪。

不一会她便不再哭泣,只是抽噎,慢慢说道:“没想到,你还挺体贴人的。”

我只当是夸赞,笑笑回答:“这般娇艳妻子,当然要好好体贴。”

没想到她却叹息一声,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快当皇帝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瞪着她说:“不许乱说!你之前不似这般没轻没重,这种话也敢说出口,想害死我吗?父皇身强体健的,怎么传出这样的谣言来?”

她摇摇头,伏在我耳边说道:“他不会死,只是退位,让位于你,你愿意当这个皇帝吗?”

我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几个侍女太监,似乎听不见我俩交谈,便也对着她耳朵轻声回答:“不想,这几年,金人频频来犯,国事紧张,我怕我应付不来。不过尚有父皇在,相信他能对付得了。你切不要听信了歹人的胡言乱语!”

她立时面露喜色,又倾身在我耳边说道:“那……不如你趁现在辞去太子身份,让给其他人吧!”

我又吃一惊,看着她眼睛片刻,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我坐直身子,轻咳一声,厉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太子妃单独聊一会。”

看到他们答应着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我才转过头来对琏儿小声说道:“你不是一直期盼当皇后吗,还有你父亲?何故让我辞去太子之位?”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爸……父皇会把皇位让给你,到时候金兵来犯,你又没有手段应付,只能眼看着亡国啊!”她口气急切,抓着我衣袖的手也更紧了。

“父皇好好的,怎会退位?你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金人来了,自有兵将抵挡!金兵再强悍,敌得过我们几百万雄兵吗?太子之位不能说退就退,你知道我那些兄弟多少双眼睛盯着虎视眈眈?谅你病这许多日子,许是精神错乱了,现下快快休息,我先走了!”我慌乱地说了这些话,便匆匆离开了,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盛夏很快到来,到处绿意盎然,花团锦簇,我却再没什么心情出去游玩,一来国事紧张,父皇总要我侧立在旁共同商讨,二来娇妻琏儿从醒来之后就情绪反复,行为怪异,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只说无事,请来道士做法,也效果甚微。我只好撇下其他事务,常常陪伴左右,想着等八月节时,再请高人为她做法。

不想,八月节还没到,金军又逼了过来。前两日前方来报,金兵已经打入了中山府了,离东京不过近在咫尺。今日不知情形如何,我一夜未合眼,在书房中踱步到天亮,等待父皇的召令。却突然见朱琏穿着一身寝衣就冲了进来,我不禁皱起眉头,心想一定要惩处看护她的奴才。

“你一个堂堂太子妃,穿着寝衣跑的气喘吁吁,成何样子!怎么以前的端庄持重全不见了?”我本就着急,一见她这个样子更加生气。

“现在先别管这些了,大宋要亡了,你快带我逃走吧!”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眼中明亮,似有泪光。我一面心疼她,一面又对她的口无遮拦气愤不已。

“你又来胡闹,连这种没轻没重的话也敢说,这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不过是几个金人,咱大宋就没人能抵挡?再说,这金人不过就是要钱要地,实在抵挡不住,给他就是了,大宋地大物博,不差这一分一毫。再者,家国大事自有父皇裁决,你一个妇人,怎敢妄议朝政?”我虽然如是说,心里却也是忐忑不安。

突然见门外一个小太监飞似地跑进来,速度太快没注意到台阶,向前一跃,趴在了院子中间,对我喊道:“太子,太子,皇上宣布退位,让您即位!”

我一听,登时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似有雷声轰鸣,不知该悲该喜。等我回过神来,却见琏儿瘫坐在地,抽泣不已。

“什么时候的事?可有手谕?”我赶紧抓起那个太监问道。

“手谕随后就会送到,我先来给太子送个口信。皇上听说金人逼近,气昏过去,醒来就听了大臣们的话,写下手谕,要传位给你。”

“呜呜……完了,完了,现在逃也晚了……”听见太子妃又在哭泣,我心里更加烦乱,急火攻心,在一片灰暗之中昏倒在地。

等我醒来,就稀里糊涂登了基,做了皇上,世世代代的人都对这个位置垂涎三尺,不惜大动干戈,挣个血流成河,如今我和我父皇却视之如蛇蝎。

文臣们给我取了一个新的年号,叫靖康。

即位不久,父皇便逃去南方祈福,只留我一人,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日夜为兵临城下的金兵担忧恐惧,费劲心力。幸亏有从西北调来的勤王军奋勇抵抗,才勉强保全了汴京。虽然失了黄河三镇、金银无数,弟弟也被掳去作了俘虏,但是能换来一时的宁静,让我做哪怕片刻的逍遥皇帝也好,只怕如今我只能渴求不做亡国的皇帝了。

金人退兵了,自己人却又开始内斗。杀了父皇宠信的几个佞臣,朝臣依旧日日夜夜地上奏折,相互辩论,一个说加固黄河防线,一个说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一个说绝不能丢了大宋气节,一个说不能失了国本,一个说战,一个说降,吵得我头晕眼花,体劳心乏,只觉得屁股下边的椅子灼热非常。

这日御书房内,种师道再次与吴敏、唐恪、耿南仲争执起来,四个人眼里冒着火星,嘴里喷着烟雾,仿佛战火连天,随时烧到我身上。

我正扶着头听他们争辩,却见房门被“咚”地撞开,皇后朱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满脸怒容,几个太监在身后追赶阻拦。

“大胆!我与大臣正商讨军机要是,你怎敢擅自闯入?一点母仪天下的样子都没有!“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心中愤懑。

皇后“扑通”跪在地上,大声嚎哭着说道:”陛下饶命,您不许我参政,不许我离宫,可是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啊!请您千万不要听这些奸臣的话,秋防绝不可放松,金人必会再犯,到那时,就真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啊陛下!”

“这,这,这成何体统,陛下,臣听闻皇后自从上次病后,常常口出呓语,如今又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言论来,怕是病得不轻,长此以往恐对社稷不利啊!”几个大臣纷纷跪地,请求我罢免了皇后之位。

皇后只顾跪在地上哭泣,却全然不为自己求饶,我却不能不顾念旧情,明白她也是为了我的江山和性命着想,于是派人将她送回寝宫,宣布没有我的旨意,不得离宫。当下国家存亡之际,也没人在乎后宫一个胡言乱语的女人了。

焦头烂额的政事还没有理出头绪,金国又派使臣来索要金银,之前许诺了黄金500万两,白银5000万两,可不想国库早就亏空了,根本拿不出来,现在又来逼要,真是让我这个皇帝走投无路了。

夜深之后,宫内一片寂静,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散步到了皇后宫外,想到她这一年来种种古怪行为和奇怪言语,心里不禁纳罕。我走进宫中,不想她竟然还没有睡去,坐在桌前沉思,眉头皱的紧紧的。

“琏儿,怎么还不睡?”

“陛下,您来了。”她欲行礼,被我拦下。

“国事危急,朕哪里睡得着啊……”我望着窗外,叹息一声。

“陛下,听我一句,黄河一定要守住,守不住黄河,金兵犹入无人之境啊!”

“你以为朕不想加防吗?可是哪来的兵,又哪来的钱?国库早已亏空,之前给金人拿走的那一部分还是搜刮的京城富户,现在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何况金人昨日又派了使臣来,索要金银。”我无奈地低下头去。

“那使臣可是过去招降 的辽人?”琏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写满了惊惧。

“是啊,你怎么知道?哪个奴才跟你说的?”前朝的事,一个禁足的皇后竟然知道的这么快。

“你有没有写信给他们求他们帮忙?”琏儿一把抓住我双臂,急切问道。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昨晚用蜡丸给他们递了一封书信,请他们助我抗金。”

“又晚了一步!陛下,金使现在肯定回去报信了,你快叫人去追杀他,否则,传到金人耳朵里,必要攻打我们啊!“琏儿激动地站了起来,拉着我就往外推,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

我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攥到手里一般,赶紧派人去查看,没想到那使者萧仲恭真的逃走了。

等我派兵布阵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这军队早已涣散不堪,犹如累卵。

金兵长驱直入,渡过了黄河,轻而易举进了汴梁外城。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乱出主意,只可惜曾经的种师道已经气愤离世,曾指挥保卫汴京的太常少卿李纲又被贬谪远方,如今再度启用,也解不了燃眉之急了。

我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个个心惊胆战、唉声叹气的臣子,心如死灰。

“陛下,军队中有个术士,通‘六甲’之术,能请来天兵天将助我们击溃金军,现如今,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枢密院孙傅跪到我面前大声说道,我早听他说过这个人,一直不以为意,如今他一说又引起群臣热论,有的认为是无稽之谈,有的主张值得一试。金兵就在城门外,可是我方兵将却全无抵抗之力。

寄希望于天,是我唯一能下的赌注了。

城门顷刻之间被击溃了,那召唤天兵天将的术士很快不见踪影,他除了给金国大军开了城门,没起一分一毫的作用。我冷笑一声,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了,自己偏还要存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金军让我去军营之中议和,我没有理由不去,即便不去,也救不了大宋河山了。去之前,我到了后宫之中,想见父皇一面,他正站立在桌边观赏《清明上河图》,他最得意的功绩,就是命张择端画了这幅图,比他自己独创的的瘦金体都更加喜爱,他轻轻拂过画作,对我说道:”桓儿,这么好的图,就毁在你我手中了。“

我顿时泪如雨下。

我和父皇都沦为了金国的俘虏,我们脱去了黄袍,穿上了寻常百姓的破旧衣衫,身后是上万的家眷、奴仆和百姓,在金兵的驱逐下北上,一路走,一路的哀嚎,一路的饿殍遍野。

琏儿一直紧紧跟随着我,她如墨云一般的发髻如今散乱一团,穿着寻常百姓的麻布衣衫,却不减她面容的娇美,看着她,我这羞辱之路才有了点点安慰。

幸好,她还在我身边,没有被当成物件去抵我欠下的债。我的妹妹们,我的大臣王爷的妻女们,我的子民们,都被当作金银掳去了军营,她们要受到怎样非人的侮辱,我不敢去想,因为每次想到,脚步就要沉重,而我慢下一步,就有鞭子抽打在我的后背之上。

一个皇帝身上受到的疼痛苦楚能否抵消臣民的痛恨呢?我不知道,偷偷问琏儿,她却不答,只是笑笑。

从踏上这北上的屈辱之路,琏儿反而不再胡闹,安静地跟随在我身后,偶尔还会宽慰我几句。我才发觉,她之前说的那些疯言疯语,竟然都一语成谶了。

”琏儿,你之前说的那些胡话,现在想来竟然都一一成真了,你是怎么知晓的,难道你竟会占卜之术?“我话音刚落,一记鞭子就伴随一生呵斥落到我右肩之上,一阵火辣的疼痛直钻心口。琏儿见此,也不敢搭话了。

到了晚上,我们被手脚绑缚在一起,坐在树林中休息。琏儿才得空跟我说句话,她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是穿越到朱琏的身体里的,我出生在将近1000年以后,现在这些事情,我都在书里读过了,后来发烧昏了过去,醒来就变成了你的朱琏。”

我惊异地睁圆了眼睛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的话,一面觉得她是又犯了说浑话的毛病,一面又觉得自从她病后确实是变了一个人,但是这样的事情简直比我这个皇帝当了流犯一样的不可思议。

看到我的神情,她笑笑,接着轻声说道:“你弟弟赵构今后会在江南建立南宋,但是对你,没什么用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半个月亮明亮又残缺,还有云不断飘过遮蔽过去。

“那我今后会如何?”我叹息着问道。

“你嘛,只要忍着,总有尽头。”琏儿说完便闭了眼睛睡了。

我却一夜无眠,琢磨不透她说的尽头。

第二天行路之中,琏儿去解手,却被几个金兵调戏,有一个还摸她的脸。我愤恨不已,却只能咬着牙坚持。多少臣民的妻女遭受更加非人的侮辱,我的妻子又怎能躲过去。

这一天,琏儿一语不发,我也不敢多问,看她眼里却全无悲愤,倒满是坚毅。

傍晚时分,官兵们正忙着给我们绑缚手脚,我坐在原地休息,一转身,却不见了琏儿。我立刻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找寻,知道她跑不远,就怕她被抓回来,受到这些茹毛饮血的怪物的凌虐。

终于,我看见不远处树林间有一人左右摇摆,长发及腰,像极了琏儿。

我奔跑过去,却见她双眼突出,脸色发青,一条白绫紧紧勒在脖子上,身体随着左右摆动。我大叫一声不好,抱下琏儿,却见她还有一口热气,心才算平静下来。

这一夜,我紧紧依偎着琏儿,不敢睡实,生怕她再做傻事。

天更加寒冷了,吹在身上的风一日比一日锋利,略过身体就留下一道印记。而这残暴的金人,竟还要我们给那完颜阿骨打行他们的牵羊礼,脱了衣物,披上新剥下来的羊皮,给他的棺棂跪拜。

我流着泪,咬着牙,将衣物脱尽,瑟瑟发抖地披上鲜血淋淋的羊皮。转身看着其他人都一个个脱着衣服,只有琏儿兀自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眼神里的凌冽让我心生汗颜。

正当一个金兵走向她,准备拿鞭子抽打她时,她却快步跑向不远处的一个湖泊。

我看着波纹荡漾的湖面,心觉不好,没等我喊出她的名字,就见一个巨大的水花从湖面“扑通”而出。

我大叫着冲过去,几个金兵也赶到水边。却看那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呆呆地站在湖边,望着琏儿跳下的地方,望着拿竹竿打捞寻找他的金兵,望着他们无功而返,呆呆地,不知所措。

后面的路,我走得格外艰辛,泪水常常腌渍的面皮生疼,比刺骨的寒风吹的都疼。

到了金人的京都,我和父皇再次见面,看他满脸的沧桑落寞,再没有当皇帝时的意气风发、风流潇洒,心里的酸楚让我一度干呕。

我们在郊外的两间小土房中住下,他被封为“昏德公”,我被封为“重昏侯”。

我们靠着几分薄田,自给自足,犹如寻常农夫。有那么几时,我忘了亡国的耻辱,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失惬意。那时父皇已死,墙上有他最后写的诗,时时提醒我,我是亡国的皇帝,一生为奴,不配心安。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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