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杜甫《夜宴左氏庄》
去年年末有一阵子在读杜诗,拿的是清代仇占鳌编的《杜诗详注》,遇到喜欢的、或者注解得好的便抄录下来,算作自己的“杜诗选辑”。不幸的是,这项工作没坚持几天就被抛诸脑后,等到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又是一年过去了。
一年之后,当再次翻开《杜诗详注》,“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这十个字蓦地扒开记忆的尘堆,清水芙蓉一般地在幽冥之界徐徐绽开,真是美不可言。读完上册,那么多美丽的诗篇中,独独对这首念念不忘,愿意时时吟于口诵于心。
细细沉吟,每一句都实在太妙。首句很自然地让人想起“林下之风”,虽然这四字用来形容女子娴雅大方,与本诗并不相同,但总觉得同有一股灵秀之气自清幽之地扑面而来,顿时令人神清气爽。“纤月”即新月,新月下沉,点出中夜;露湿沾衣,也是如此。“衣露净琴张”,一个“张”字,极富画面感,焚香架琴,夜宴开场,新月之下山林之中曲如泉水潺湲叮咚泻出幽谷。“净琴”也作“静琴”,《诗经》中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句子,但“净琴”更有一种素琴横陈,我心澄明、无需向外而求的超旷之致。
胡应麟评说,五律仄起(首句第二个字为仄声。然而“风”并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要这样说,但风韵、工绝之说我是同意的。还盼知道的朋友解答一下。)高古者,唯杜为胜。如“今夜鄜(音夫)州月,闺中只独看”、“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等,皆雄深浑朴,意味无穷。然则气骨有余,风韵稍乏。唯“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尤为工绝。余深以为是。
颔联历来为人称道。黄生评价:夜景有月易佳,无月难佳。三四就无月时写景,语更精切。上句妙在一“暗”字,觉水声之入耳。下句妙在一“带”字,见星光之遥映。念出“暗水”二字时,果然觉得一阵水声哗啦作响。而念“抽刀断水水更流”、“秋水共长天一色”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写声而闻声,不写花繁而闻花香之馥郁袭人;月落则星繁,星垂茅檐,雅致自然而有野趣。试想,灿烂星空之下,花团锦簇,小溪蜿蜒其中,如何不让人觉得春光溶溶生机盎然呢?
颈联“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写夜宴场景,显出宾主品位雅致之外,于风韵中又添了一段骨秀。作诗需美酒相佐,看剑则豪气顿生,所谓剑胆琴心,快意人生,不过如此。
杜甫二十岁时,曾漫游吴越之地达四年之久,登金陵、下姑苏、渡浙江、游鉴湖、泛剡溪,遍览名胜,饱尝水乡之秀丽风光。而此时,在千里之外的齐赵之地听到吴音歌唱,自然勾起泛舟吴越的回忆。此外,《史记》中有范蠡扁舟游五湖的记载,后世遂以此指代归隐。李白写过“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李商隐也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句子。因此,尾联大概也是杜甫渴望自由超脱的心声。
良辰、美景、乐事、知交备具,夫复何求?生活本该如此美好。
一般情况下说起杜诗风格,不外乎以“沉郁顿挫”概括之,当然是因为杜诗深沉博大意蕴丰厚,这类作品不胜枚举。但若以艺术成就论,杜诗中那些清新典丽的作品如这首《夜宴左氏庄》未必不能与“沉郁顿挫”等量齐观。由此看来,则“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说法未必正确。富于艺术感受力的心灵,无论何时,总能捕捉到常人所不能察之处,创造出新鲜活泼的作品。如果非要靠国破家亡才能有所成就的话,只能说才力有限罢了。
此诗作于漫游齐赵之时,这时候的杜甫,二十出头,正意气风发,过着“放诞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小日子,怀揣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志向,还没有见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贫富悬殊,没有经历过“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人间惨剧,大概是安史之乱后,种种困顿潦倒,才让杜甫从一枚文艺小清新变成了深沉老愤青,成为了一代大文豪。
如果可以的话,不知杜甫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