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入殓师》,说一些和死亡有关的事。
记得看过采访一个作家说你为什么那么热爱谈死亡,她说正是因为没有靠近,如果到了七八十岁,可能又返回来写想当年之类的。有多普世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暗恋这个话题,每碰到与死亡相关的场面,瞪大眼睛看,或者纪录片、书、讲座,凡讲到死亡,便心生向往。
有很多想要用一句话诠释死亡的:死亡就像水溶于水中。死亡只是走出了时间。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永存。
我也做过一些关于敛葬的笔记。一个讲座里说,政策规定某年某日后死者必须火葬,于是在那前一个月,老人纷纷自杀。那是村子里死人最多的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不幸没有鼓起勇气,死得晚些,亲人们不得不在其死后连夜送到山上土葬,夜色下悄悄地哭几声,回到村子里绝口不提。有一篇文章写做棺材的人,“他站在他的人生和家常中,说着生死,就像给你递过来一杯温水。只是,这杯温水有点儿沉。”他们那里的人习惯把棺材叫做“老虎”,老虎吃人,棺材也吃人。
但其实,真正因为这个话题不寻常,因为它天生夜色深沉,才会再三地说“它只是”、“只是”。我们很少说吃喝拉撒“只是”什么,对吗?
我目睹过三次人的死亡。
太婆那次,我还很小,当天是我的生日,忽然所有人都往外跑,到了老家,妈妈跌进门就大哭。我站在门槛进不去。妈妈说我因为没有蛋糕大哭了一回,我倒不记得。
小叔是被烧死的。他早年出了车祸,一直瘫在椅上,我曾看着堂姐给他擦身,冬天的衣服一层层剥开,扶起手,枯黄的一根,怎么擦也擦不平。他的屋子一直很臭,尿臊味或者别的什么气味,甚至于你长久地坐在里面也不能忽视。我有一回溜进屋子去看他,灰色的眼瞳也罩着我,一眨,两眨,粘稠的仿佛一直有泪水。隆冬的某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毯子从膝上掉进火盆,屋子烧掉小半,人烧掉整个儿。下葬那天爸爸拦着爷爷不让去看,爷爷开始挣,后来坐在地上,哭。我仗着年纪小似乎没哭,甚至偷偷去看了一眼,焦黑的分不清正反的一块,仆在竹板上。后来又摸到同时被烧焦的床,黑得发亮,一碰就碎开。死亡是爽利的,那时我知道了。
外公的去世,则非常有心理准备——我那时常常猜想,但又担心着自己不会流泪。那是一场久病,他坐在床上,靠在床上,倒在床上,扶起来的时候阳光能从胸口透过。所有人都知道时候到了,天南海北回来,热切地聚集在他床前,他应着儿女们的话,目光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看到第一个。再过两周呼吸声音像是渴着,喉咙里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动不了,按道理也看不见,但我不敢看他,自知眼里没有足够的悲哀。 我疑心他最后是清醒还是失智的,如果清醒,肉体上实在太痛,即便痛也消饵了,看见活人言笑不嫉妒么?如果失智,那算不算身不由己地活着?我当时想,至今也想,老至垂死是我见过人世最终的一苦,最重的一苦。
外公的葬礼很长,次第地一轮轮地哭,下台后很久才张口抱怨几句,只是说葬礼某处某处没有尽心。《入殓师》里拍的日本葬礼,舞台意味还要更浓些,入殓师十分尊重地隔着衣服擦拭遗体,家属十分诚恳地注视,然而遗体其实是个道具而非演员了。至于那些孤死的、遗体都发臭的,便没有了镜头,再敬业的演员也不由严峻脸色,期盼着速完。葬礼是对生者的安慰,生者看到死后也是整洁端庄的,好比预料明天会被人告白,于是今天的苟且还可以容忍一回。
当然,如果灵魂是确实有且可以目睹人世的,这一切就很美。也幸好灵魂瞒着人类而存在,不然意识的无限可能让我再没有什么活得更多的志气,甚至连虚度时光的乐趣也没有了。
最后好像该说我的死。但几个念头,说出来多半就是给几年后的自己笑的,还是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