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做梦,看见自己被关在黑屋子里,没有门也没有窗,唯独墙角镂了个“光”字,细碎的阳光很努力地挤过来,让眼前有了一片昏黄的希望。醒来时觉得太神了,好像有什么深奥的哲学意味在里头。而这么绝妙的点子,不可能是我睡一觉就会有的。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日本雕刻家高村光太郎的杰作吗?
看到的当时,我还不以为意,没想到竟然在梦里重新想起来。而拜这个梦所赐,我回味着前几天看的散文集《山之四季》,好像这才终于明白高村光太郎的兴味和情趣所在。
一. 不知寂寞的孤独
高村光太郎是日本大正昭和年间著名的诗人和雕刻家。年轻时游学欧美,是日本当时“颓废艺术”的前卫红人。日本战败之后,他作为“疏散者”,从东京只身来到岩手县的山间生活。《山之四季》正是他对那七年隐居时光的纪录。
他的小屋坐落在近山一带,离最近的村子有四百多米,虽然也常有村民拜访,但更多时候,他都只能一个人开垦种植、做饭煮茶、看四季景色,“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了,我也想见见别的人。就算不是人类,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哪怕飞禽走兽都可以。”
听起来好像有些凄惨,而高村却说,他的孤独是一种不知寂寞的孤独。在那儿,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完成了对“自然”和“生活”的重新发现:人和动物、植物虽然亲近,却并无隶属关系,反倒更像相互点头致意的邻居,“秋天的时候总能看见野鸡和山鸟,一下雪就不出来了;鸭子在远处的沼泽里游泳,只有它们的叫声清晰可闻。”;而黄道眉比较“热心”,总是从早到晚不停叫着“提笔敬书”。
而他与“人类伙伴”也有一种特别的默契情谊,不必会面,不用听见,就能知晓彼此的存在,“最有意思的是人的脚印。无论他们穿的是胶鞋、胶底袜还是草鞋,由于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不一样,凭足迹就能大概分辨出这是谁。”
二. 生活的重量
山野之趣对于现代人来说,恐怕已经很陌生了。而这种陌生带来的一个奇怪后果是,我们总喜欢把自然套路地诗意化,抛开生活去抒情,在人造景色和人工饲养的动物中幻想自己抓住了某种恬适,荡漾着久违的清欢。
山间景色的确美好,“把广阔原野埋起来的雪,就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样能制造出波纹。”“就算在夜间,雪也是明亮的。”但真正落到生活,风月就不再是单纯的雅兴,而极容易形成威胁或者困顿,“大风一刮,连呼吸都很难。”
岩手县没有超市没有外卖app,甚至没有自来水。山里人看似自由,实际上却束缚很多:他们的生活是被自然严酷的规律赶着走的,农民们不得不努力赶上大自然的脚步,辛勤耕作。“山野间不知为何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不同季节中植物的生长规律简直严苛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植物们总在争取着每一天,甚至每一刻。”
高村光太郎一面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一面阅读写作,一面还得拖着虚弱的身子和植物生长周期赛跑,努力种地。然而他怕冷怕热,还怕熊怕蛇,身体又经常处于自我放弃状态,于是他想出了一点安慰自己的“懒人哲学”:比能做的稍微少做一点点;大不了就多吃点别人不要吃的蘑菇咯。
三. 经过检验的天真
高村光太郎出生于东京豪门,是个小少爷。在那时的除夕夜,父母总会拿出账本,盘算一年的账目以及家中剩款,虽然不多,却也小高村感到非常可靠。午夜临近,家里人会聚坐在煤油灯下,一同迎来新年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慢慢的,时间夺走了他的父母和爱妻;尔后,日本战败,高村东京的家在战乱中被烧毁,他借居在诗人宫泽贤治家中时,房屋又一次被战火毁掉。待到搬进岩手县,高村已是六十多岁高龄,成了一个孤独伶仃、无家可归的“疏散者”。
而在那个小山村,过年的时间也和东京不一样。除夕欢乐的钟声早已被凝固在故乡和过去。此刻此地,他拥有的只是眼前一杯孤独的茶,“一边思念着爷爷、父母和智惠子,一遍思考着发生在日本的巨大变化,对于自己过往的行为进行深刻的检查”。虽非大悲大恸,亦足以令人唏嘘了。
有人说,《山之四季》能得到这么高的评分很奇怪,因为它实在平平无奇。
的确,《山之四季》没有什么神来之笔。可优美的文笔并不难得,难得的是经过检验的天真。此时的高村已富有盛名,且经历了人生的几乎全部起伏,书中平淡的文字实际上已属于“看山还是山”的第三重境界。
我最喜欢他描绘的秋天,那些因为严寒而变得光秃秃的矛杉和松鼠,把山的轮廓也染成了深褐色,“群山像是摆在怀纸上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坐在荒原中的一棵枯树下,我一边凝视着这景色,一边想着,‘这块大面包看起来真好吃啊。’”
是不是特别像个馋嘴的老顽童?
不是看见了就有多稀奇,稀奇的是,历经沧桑、饱受挫折,还能俯下身来,在四面白雪中听见地炉里柴火毕剥的响声,听见水壶里热水沸腾的微弱声,听见啄木鸟忙活着的““咚咚”声,还能对着一座大山说,哇,你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