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孙见
中学时,鲁迅在我的课本里。
当时,我的老师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但对鲁迅的介绍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是鲁迅先生的文字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心里。“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以为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文字确实不是通俗易懂的那种,但我过目就没有忘掉,自以为读完这篇文章以后,雨的精魂便一直在心里飘荡游走。后来在南京师大附中教书,邻班的一个学生问她的老师如何理解这篇《雪》,她的老师似乎很不耐烦,挥一挥手,挥到我这边说,你问孙老师吧,他对鲁迅感兴趣。学生似乎愈发迷惘地来问我,我便随口背了起来,背了一段说,你问的是这篇吗?学生点头。我说,你再读几遍吧,如果还不懂,再来问我。从此,那个学生没有来办公室问过鲁迅。――她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
大学时,鲁迅在我的书架上。
我到南京师范大学读书,有幸在一年级就听到了孙玉石先生的关于鲁迅的讲座,一年级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二楼的阅览室里度过的,因为那里有一排的鲁迅作品集,还有几排的研究鲁迅的作品集。看了许多鲁迅,也看了许多的鲁迅研究,但说实话,除了鲁迅先生的作品本身,今天也已记不起来别的那些书的具体内容了,而且对当年花那么多时间兴致勃勃地读那些书也大惑不解。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读到《狗的驳诘》的时候内心里堵得难受的感觉,天下文章,被人写到这样的地步,还叫别人怎么写啊!我几乎就是从那个晚上,知道自己成不了一个大作家,因为从那一个晚上,那条狗始终在我的身后大挽留:“且慢,我们再谈谈……”
教书后,鲁迅在我的讲台上。
不知道为什么,鲁迅先生的文字竟有那样的魔力,不管你如何解释,不管你口才如何,你的讲解都会遗忘,但他的文字却深深地刻入心中,我想,有这样感觉的不会是我一个,尤其是读过鲁迅也教过鲁迅的文章的老师们。只有一个老师在教《为了忘却的记念》让我终生难忘,那是我读高二的时候,王克选老师讲到一半的时候,声音突然哽咽,掏出手帕紧紧地堵在鼻子底下。
我已经教了多年的书了,鲁迅也讲了不下二十遍了,钱理群先生来南师附中讲鲁迅,我知道,从理论上说,我对鲁迅先生的理解还失之肤浅。十年前,追寻着鲁迅先生的足迹,我找到景云里的小楼,找北川公寓那间阴冷的公寓房,找到大陆新村已成纪念馆的先生最后的居处,找到了游人的足音繁密孩子的书声寂寂的三味书屋,找到已成百菜园的百草园……曾经在《南京日报》的《雨花石》副刊写系列文章介绍自己追寻的心迹,但今年春节到厦门竟然不敢进入鲁迅先生题写校名的厦门大学再去追寻。曾经创办读书会我自己开头第一讲就讲鲁迅,但今天再在课堂上讲《记念刘和珍君》的时候,已不知从何说起。我不再罗嗦我的个人感受,我让学生们一遍一遍地读书,害怕自己的饶舌耽误了学生理解真正的鲁迅。
书橱里是一套《鲁迅全集》,那是读大学时攒了一年攒出一百六十元钱从新华书店扛回来的,后来书就涨价了,那是我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房价飞涨之前买了一套房子以外,唯一买对了东西的一次。我读鲁迅的作品,最喜欢的还是鲁迅的小说,小说中最喜欢的是《故事新编》,私下里以为这才是鲁迅艺术成就的最高峰,也正是中国现代小说的最高峰。虽然对鲁迅的小说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但还是会买各种各样的版本的新书,遇到特别喜欢的学生,就会送他一本,我也不记得买了多少本,送了几个人了。
而现在,鲁迅在我的精神标杆上。
还在读鲁迅,读得最多的,是鲁迅的杂文。这也是读得最苍凉最遗憾的一个部分。以前我不喜欢杂文这样一种形式,因为我还在文学的梦中,但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从鲁迅的杂文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人,看到了社会,我一下子惊呆了――以前不是没读过这些文字,是没有感觉到这些现实。今年9月18日,我写一篇博客《九一八》,当天晚上竟然在鲁迅的杂文中也看到了一篇《九一八》,一个晚上,我一句话没有说。
很遗憾,读鲁迅最大的感慨就是鲁迅说的话今天都管用,这是最大的遗憾――鲁迅的是针砭时弊的,他说的话今天还管用就是说“时弊”不幸都还在,而鲁迅的话也还都有针砭的作用――换句话说,鲁迅的文章即便在当时也并不一定起到什么针砭的作用,因为如果针砭而有用,则这些时弊都应该不在才对。匕首我投枪,刺进了谁的心窝?
突然想起,鲁迅先生下葬时棺上盖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着“民族魂”,鲁迅是为了唤醒民族魂而死,他的死应该照出一个民族的生,而他的永生,正是他呼唤的这个民族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