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糟了,便也要糟他一人?

1

那天我们在路上巡查,我隐隐约约看到前面背着蛇皮袋的汉子像极了三暖。我犹豫着想一看究竟,领导却急忙叫住了我,要我过去帮忙查看路边的渣土车。

我想那人大概不会是三暖吧,三暖怎么可能只身来到距家三百五十公里的省城呢?

三暖是我任大学生村官时,所在村子的村民。三暖,姓张,家里排行老三,得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三暖出生时张父开心坏了,那年他大女儿也给他添了个外孙儿,张父也算是老年得子。农村为了孩子好养活,多给孩子取个贱名。三暖原本小名叫剩儿,只是后来没叫开。三暖从生下来就乐呵呵的笑,跟不会哭一样,大家便也一直叫他三暖了。

暖,如那年冬日,照得人心灿烂。

剩儿这个贱名没叫开,三暖却也真真地笑了三年。后来张父带着他去了趟县医院,医生得出来的结论是:精神发育迟缓和精神发育不全。

之后没多少年,张父在工地上料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脑浆都溢出来了。此后三暖的生活,也多由俩出嫁的姐姐帮衬着。再看我们的三暖,他依然乐呵呵的。


2

三暖见谁都乐呵呵的。我第一天到村部报到,在村部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三暖——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三暖”,只是看到他在卖力的搅拌着水泥,要给村部砌坏了的厕所。他看到我冲我打了招呼,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村里新来的大学生村官,我家就是隔壁村的……没想到三暖还没待我说完,就问我是不是隔壁村谁家的儿子,是不是在市里读的大学。我连连回“是”,他告诉我说,按照老辈的关系我还得管他叫表哥嘞。

三暖紧紧拉着我的手,继续与我讲述着老辈上的关系,他还悄悄地和我讲了些村干部间的秘密。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直叫我老表,这多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连忙重重地摇了摇他的手,笑道:“表哥,吕主任跟村里其他的干部哪?”三暖这才告诉了我村干部的去向,原来村干部都陪着县、镇领导去村西边选址去了,苏南一家知名企业准备在村里投资建设一家过亿的大型企业,县、乡、村三级领导对此都没敢怠慢。

我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决定还是在村部先等着他们。

三暖从村部对面的小卖部拿来了两瓶饮料,把一听红牛开心地递给我,我一直摆手拒绝。三暖急了,他说这是小卖部刘老板送的,他还沾了我的光,刘老板还送给了他一瓶。

其实他的那瓶饮料是一种劣质的色素饮料,成本价估计都不到三毛钱。

我推辞不掉,好奇地问道:“怎么还沾了我的光?你咋知道是我嘞?”三暖一脸骄傲地样子,对我呵呵笑道:“你要来村的事,咱村好多人家都知道了,是镇里田组委从县里带回的消息,吕主任又从镇里提前知道的,我是在村部解大号时隔着墙头听到吕主任对我孙子(张文艺,治保主任,与三暖本家)说的,然后我听到村里要来新干部了,一激动摔倒了,还把村部这破墙头给弄歪了。”

后来吕主任就“罚”他给村部修厕所,说是罚他,其实就是让他出工帮忙修厕所,村里一天两顿饭,外加纸烟和工钱都有给他。只是这些吕主任当时没明说,厕所盖成的那天还是让我去给三暖送去的。虽然工钱不算多,但也算是吕主任和村两委对他家的一种照顾,是怕别人私底下乱提意见。

三暖还悄悄的告诉我说,他是回家问了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才知道他与我这个新来的村干部之间的关系,而这种沾亲带故的宗族关系,他又让他的二姐写了下来,他说他是照着这张纸背了好多遍才记下的……


3

其实村里的人都挺照顾三暖的,除了那些还尚不知事的孩子,而张文艺就是其中一个。

张文艺算得上是村里的青年干部了,干治保主任也有三年时间了,在此之前在他们村民小组任队长。村部里也就我俩年龄最相近了,可这我也差了他十好几岁。他告诉我说,他小时候在小伙伴的起哄下,把鞭炮扔向了三暖,谁知道一下子就把三暖过年才穿一回的军大衣给点着了,这可吓坏了八九岁的张文艺。他随着其他小孩儿一哄而散,早就吓得躲开了。

“我虽然知道他有些呆傻,但我也知道这件军大衣对他的重要性。”那是张父跟着建筑队去东北时弄的一件军大衣,张父死后这件军大衣就想当然的留给了家里他这个唯一的男丁。

从那时起,三暖就再也不会把那件军大衣穿出来了,每年雨季后和过冬前也会拿到院子里晒一晒。邻居们可怜他,也会把一些旧衣服洗干净送给他。别人提起那件烧破洞的军大衣,三暖总会说那是他自己不小心烧破的。即使有人和他提起那是张文艺的事,三暖也会和人解释,那是小孩子不小心弄到的,张X家的大小子不是故意的。

虽然张文艺一直嘴硬没敢承认过,但还是被他爸张X给着实狠打了一顿。也是从那时起,张文艺不再取笑三暖,他也不允许别的小孩子欺负三暖。

张文艺以后上学路上遇到三暖都会给三暖问好,“三爷爷,喝汤喽白?”

三暖也会乐呵呵地回句:“文艺啊,搁学堂好生听教书先生的话,好好读书,上大学有出息,孝敬你爸妈……”

张文艺终究还是读了个中专就毕业回家务农了,他也外出打工过,可是力气活,每个月的工钱少的,还不够他自己花的,后来干脆回家继续务农了。现在承包了村里的三十亩鱼塘,听他自己说,在我到村里任职的前一年,他还狠狠的小赚了一把。

张文艺碰到三暖都会递过去一支烟,三暖也总会对他说,咱家文艺,虽说大学没上成,但也还弄起了大生意,还当上了治保主任这么大的官,这便是更大的出息了。

但自从我入职之后,张文艺便不再让三暖再说这些话了。

一边是张文艺的苦笑,一边是三暖一脸的骄傲。三暖曾偷偷的对我说过,他是看着张文艺长大的,他早就知道张文艺长大了肯定会有大出息……

4

三暖干活向来是不惜力的,有九分力气就使九分力。村里但凡有个红白喜事,都能看到三暖的身影。

我任职的J村下辖两个自然村,大家都对三暖熟悉,谁家有事都乐意看到他,他也常常是不请自来。如果你在村里听到唢呐声,你只要问三暖就行,他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谁家添了个小子,还是哪家又嫁了姑娘。

摆桌子、拿板凳、搭架子……哪里有活,哪里有需要,他都能及时的出现,并出色的完成。三暖从不歇着,管事的也都会多给他一包烟,并交代他一句:“暖子,等席结束,你帮忙给主家收拾下院子。”

席一吃完,三暖也会干净利落地把活干完,主家也早就把一些准备好的,余下没吃过的饭菜让三暖带回家。

三暖依旧乐呵呵地,毕竟在他的意识里,他不会客气或是拒绝。

5

多晶硅铸造厂终于选好了厂址,位置差不多就在之前他们看过的村西头。

项目施工建设也很快就被提上了日程,厂区的门卫室和围墙的搭建被支书等村干部给争取了下来,毕竟技术含量不需要太高,也给村民争取了一些活计。

支书和吕主任却也因为厂房施工期间门卫的人选而费脑筋。在班子会议里,我向来是不多说话的,毕竟来的时间不长,对村务和村情还不太熟悉。但该民主的时候,还是得发扬民主,我便轻轻地说了俩字:“三暖”。

三暖第二天便带了铺盖去了工地的活动板房。其实支书和吕主任也曾想过他,但是又觉得三暖做些按部就班的活那绝对是没说的好手,也就怕一些突发情况……

可这突发情况说来还真的来了,那是三暖驻守在工地的第三个月,三暖也搬进了已经建好的门卫室。事后有人说三暖那晚口渴去摘瓜,也有人说是被尿憋醒了,总之三暖成功的制止了一起团伙盗窃行为。据说,那晚三暖面对五六个精壮的小伙子,玩了命的驱赶他们,驱逐出工地,驱逐出他管辖的范围。

这一晚的具体事情没人说得清,东西是一件没少,三暖却是光荣的负了伤。县里在之后也知晓了这件事,想好好地给这个保卫了县里重点工程的英雄予以表彰。后来得知三暖这一形象,遂也不了了之了。但三暖着实得到了广大村民的一致赞誉,还有热心的村民借此机会给三暖介绍了一个对象。

只不过新娘同样是个傻姑娘。


6

三暖成家的第二年,八十多岁的张老太太就抱了个大孙子。这个孩子平时多是张家二姐给照顾的。一次去集上,三暖带媳妇和儿子去集上买肉,三暖乐呵呵地把肉买回来了,媳妇怀里却没了儿子……全村乃至全镇、全县都发动了,可是对于孩子的身影一无所获。后来有消息说,当天有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被个女人带上了去省城的长途客车。

当然这些话是我回家后,我妈突然听我谈起我在省城可能看到了三暖,我妈这才告诉我的。

我笑着对我妈说,我在省城外出巡查的时候,看着一个人特像是我在J村认识的张三暖,就是总喜欢叫我“老表”的那个。之后我妈唏嘘着把上面的事情告诉了我,说完还说了句,人贩子作孽啊。

我妈话音未落,我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不禁想到:这世道即使糟了,便也要糟他三暖一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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