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三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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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诗词:《东门之枌》】

         

枌枝

一年一度祭祀帝舜的大典,让通往宛丘的道路水泄不通。刚出东门没多远,妫衡便被告知要为前方某位贵人让道。车夫许五郎边驱逐围上来乞讨和叫卖的百姓,边腹诽自己侍奉的六公子还是那么不着调,先是出门前为了衣服用错了熏香而足足耽搁了两个时辰,如今赶不上祭典了还在这神游天外,鬼知道又是在惦念着哪家的姑娘。

难得的是,此时的妫衡还真没在想哪位窈窕淑女,吸引他目光的,是道路两旁的枌树。榆中皮色白者谓之枌,这是他早就学过的,他之前也曾多次路过此地。可此时他仿佛从未见到枌树,惊异于它探入自己华盖下的幼枝是如此洁白和生机勃勃,甚至比众人称颂的宛丘巫女珍贵的鹭翿更为美丽。

突然,几声鼓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原因倒不是其有多雄浑精妙,而是其节奏生涩乃至毫无章法。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正在胆怯地拍着鼓,旁边年纪稍长的少女伴着这鼓声起舞。少女身着灰裙,形貌不算出众,只有双眼分外明亮。但奇怪的是,无论鼓声的节奏如何错乱,她的举手投足永远恰到好处,甚至被这笨拙的伴奏反衬得更加优雅。

舞蹈告一段落时,前方传来木轮重新转动的声音,许五郎这才从少女身上收回目光。他刚想回头和妫衡报告封道已经结束,却见对方不知何时下了车,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女孩和少女行了个礼,手上还拿着根新折的树枝。

——得,又来了。看来今天不用去宛丘了。

许五郎找地方停了车,旁观自家公子的表演。

妫衡先俯下身,将半吊钱放在女孩面前的破碗里,柔声道:“这钱买姑娘的鼓借在下一用,可否?”

女孩完全呆住了,反而是少女走过来,不卑不亢地回了礼:“阿琮代舍妹谢过公子。”

人群中响起了不加掩饰的哄笑和议论声,妫衡置若罔闻,声音依然温润如玉:“姑娘方才的舞蹈,是否师承于宛丘的巫女?”

“我……”阿琮有些扭捏,“我如何能和巫女相提并论,不过是之前去过宛丘,远远地看过几次。”

“那姑娘于舞蹈上悟性极佳,此舞须手持白鹭羽所制羽扇为佳,今日既无鹭翿,姑且以此代之,可好?

阿琮懵懵懂懂地接过妫衡递来的白皮树枝,便看到对方拿起破了口的手鼓,敲出了最典雅优美的节奏。

鼓声仿佛瞬间控制了少女,她不再腼腆羞涩,手持枌枝起舞的身影轻灵而不失庄严。连观者都了对这有些不合时宜的组合出言戏谑,直到舞蹈告一段落,才纷纷叫起好来。

日暮时分,妫衡才登车回城。在车子快进入宅邸时,他和许五郎吩咐道:“若是夫人问起,便说车轮在路上坏了。”

许五郎无奈苦笑:“您和阿琮姑娘今日可谓观者如堵,真不怕有路人认出来,转头告诉夫人?”

“那就让阿母知道好了。”

那天夫人没问什么,许五郎倒是清闲了半个月。妫衡不再去城南和蔡家的女公子探讨诗赋,不再去城北和聂家的四夫人学习琴艺,每天连衣服的香都不熏够时辰,天刚亮便徒步出门,只和老夫人说自己要去东门外寻访知己。

不管老夫人知道多少,许五郎自然心知肚明,同时又有几分不屑。红颜知己当然也能简称为知己,但那邦人之女容貌如此寻常,怎么让六公子如此神魂颠倒?思来想去,许五郎想出了条结论,自家公子能在诸位贵人的后宅出入而不引起主人的不满,一来是因为他身为国君庶出公子的身份,二来是因为他所谓的“发乎情,止乎礼”,不仅每次都在有侍从在场时和女眷隔着帘子交谈,自己还一动不动地坐在离帘子两三丈远的地方,让所有人一望即知,他没有贼心和贼胆与贵妇们有什么逾矩之行。然而,这回面对的只是邦人之女,兴许他可以尝尝女人的味道了。

不管许五郎和其他外人怎么想,妫衡还真只是去教阿琮跳舞的,甚至他都没怎么教,只是打着鼓,让阿琮随心所欲地起舞。反而是阿琮有些胆怯了,在跳完后问他自己有没有跳得不对不好的地方。

“如果阿琮跳得和已有的舞蹈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已有的舞蹈不对不好。”

阿琮却没有表现出妫衡预想的羞涩,反而严肃地回答道:“若只是按自己想跳的胡来,那怎么能进步呢?公子如果愿意指导我跳舞,那阿琮感激不尽。若只是拿我取乐,那我宁肯拿这时间去帮家里人纺麻。”

妫衡连忙道了歉,随即按照宛丘娱神之舞的标准,指点了阿琮几个动作。在纠正手势时,他短暂地碰到了对方的指尖,触感意外地粗糙。

——除了粗糙,他又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某种力量和韧劲。

“公子?这样对了吗?”

“对了!”妫衡终于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感受到那样的触感,“就像是那时的枌枝!”

“枌枝?”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和失态,妫衡假装咳嗽了一下:“在下是想说,姑娘的舞蹈如枌枝般美丽。”

“可是公子,你方才好像没看我呢。”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反倒是妫衡有些赧然了:“是我失礼了,劳烦姑娘再跳一次。”

这是发生在两人相遇第十五天的事。

第十六天,阿琮没出现在惯常的地方。妫衡左等右等,等来了对方派小妹传来的口信:“阿姐今天起要去给沤好的苎麻剥皮,没空来学舞了。”

这没有打消妫衡的热情,反而让他更好奇了:“沤麻?能带在下去看看吗?”

“我要回家帮阿母烧饭。”

女孩说完一溜烟跑了,妫衡去附近几条溪流边看了看,都没看到沤麻的女子,正失落地往城里走,却在城墙外的池水边被一个女声叫住了。

“见过六公子。”

妫衡闻声回头,看到了个二十来岁,手捧木盆的女子:“姑娘是……姜家的侍女阿婉?你家女公子还好吗?”

“有劳公子记挂,女公子一切都好。”

像是注意到对方望向自己手中木盆的目光,阿婉说道:“这是刚沤好剥了皮的苎麻。”

妫衡如梦初醒:“原来沤麻不是在溪边,而是在池水呀。”

“不错,附近的居民,都是来池水沤麻的。不过到了现在,常人都回去了。”阿婉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某些心里想着别的事,手脚不利索的姑娘。”

“多谢指点!”

像是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妫衡匆忙道谢后便快步离开了,顺着池水走了约莫二里,果然看到了他想找的人。

“阿琮!”

少女转过头望向他,表情有些恍惚:“公子?”

惊喜之中的妫衡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直接蹲下身,捞起半截麻杆:“你是要给这些麻杆剥皮吗?我来帮你,等会接着跳舞吧。”

没等阿琮阻止,妫衡已跃跃欲试,结果皮没剥下来,倒是给自己划了道口子。

阿琮无奈地接过他手中的苎麻:“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公子请回吧。”

“阿琮,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妫衡终于察觉到对方的疏离,“是令尊令堂不让你学跳舞了吗?”

“没什么,”阿琮利落地将那根麻杆剥了皮,“但我毕竟只是普通的邦人,不是宛丘高高在上的巫女,没办法靠跳舞当饭吃。”

妫衡想了想,问道:“如果有机会,你愿意当巫女吗?”

阿琮笑了:“公子不如问我,如果有机会,我愿不愿意有万贯家财。”

“那你是愿意了?”

“自然,比拥有万贯家财还愿意。”

“哪怕巫女终生不婚?”

“那有什么打紧!”

正当妫衡失落时,阿琮又问道:“望日的黄昏,公子能抽空来东门里的杨树下吗?”

“好!一言为定!”

过了两天,妫衡起得晚了,更衣后照例向母亲问安,却见对方打扮齐整,面色严肃。

他硬着头皮行了礼:“阿母。”

“衡儿,你之前说要去东门外寻访知己,寻访的是哪家姑娘?”

“这次不是……”

“没必要撒谎,我都知道了。”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哪怕再喜欢和姑娘玩耍,也总该找同样身份的名门淑女,若是找普通的邦人,叫别人看了,只会以为我们仗势欺人。”

“不是的!我和阿琮姑娘,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没有儿女私情。”

“知子莫若母,我还不懂你吗?你们现在是没有私情,可你不就是想让人家对你念念不忘吗?”

妫衡有些自嘲地笑了:“阿琮不会这么想的。”

“那便是你对她念念不忘?”

“我……”

“算了,不逼你了。”夫人从旁边的匣子里拿出张写了字的素帛,“你若当真只希望,那位阿琮姑娘能光明正大地起舞,宛丘下次大祭倒是缺了人,稍微用些手段,也不是不能让她成为巫女。”

“多谢阿母成全!”

夫人意味深长地将帛书递了过来:“不过,这还要看你的意思。”

   

池水

在姜公辞世的四年后,姜家搬到了东门外。

“怿儿,你要争气,阿母和悯儿能不能被人看得起,能不能再把家搬回城,都靠你了。”

马车经过池水上的木桥时,阿婉听到姜夫人对女公子这么说。池水不算宽,也不算深,后来的阿婉经常和城外的邦人一起来这里捣衣,但她明白,眼前的水流便是天堑,将姜家和城中的名门望族隔开了。

而姜怿,便要靠她自己,建成横跨这道天堑的桥。

铺子的生意名义上属于小公子姜悯,实际上都是姜怿在操持,她必须精打细算,维持姜家的收入,又不能抛头露面,败坏姜家的清誉。姜怿从未和母亲抱怨什么,个中难处,只有阿婉看在眼里。

“女子终究要嫁人的,再聪明能干,哪有嫁个好人家重要?”

搬出东门的半年后,姜怿有次在晚膳时和夫人汇报账目上的错误,反而被夫人教训了。

她没有争辩,只温和地回答:“是。”

紧接着,夫人便念叨起国都里适龄的王孙公子来了。她盘算着要办个品茗会,邀请出名的君子和淑女来鉴赏铺子里新到的春茶,甚至让姜怿立刻准备请帖。

姜怿仍然低眉顺目:“是。”

等晚膳结束,阿婉抱着堆竹简来到姜怿的房间,对方却轻笑道:“要生火吗?搬那么多竹子。”

“那夫人所说的请帖……”

“换成素帛,只送给公子衡就行了。别人不会来的。”

妫衡果然答应赴宴,夫人有些失落,反倒是姜怿来安慰她:

“公子衡虽是侧妃所出,不在王府居住,横竖还有个陈国六公子的名号。他和侧妃不算很受宠,也不算被冷遇,如此我们才不算高攀。”

夫人仍皱着眉:“他是个出了名的浮浪子弟,见过的女子太多了,想抓住他,你要多花些心思。”

“女儿心中有数。”

品茗会如期举行,侧妃和妫衡都来了,公子衡的心思真在春茶上,都没多看姜怿几眼,反而是侧妃还多和她说了几句话,问她会不会去观看宛丘祭祀帝舜的大典。

这个结果已经让姜夫人喜出望外,之后足足两个月,她每天都在和姜怿商讨观看大典时的的细节,乃至带哪几个仆役,每个仆役穿怎样的衣服,拿什么东西,全经过三四次讨论——严格来说,只是姜夫人单方面滔滔不绝,姜怿只是偶尔出声迎合母亲,语气永远不温不火。

真到了大典那天,姜家早早出发,不仅在最适宜观礼的地方停了车,还留了可容驷马高车的空位让仆役看着,只和后来者说是给亲友留的。

谁知姜家在宛丘待了多久,那块地方便空了多久。不满声从四周传来,阿婉甚至觉得,连祭坛上的大巫祝都多看了这里几眼。姜夫人先是假装不在意地频频回首望向来路,后来只得低着头佯装听不到议论,却无法阻止额上冒出的汗珠。姜怿倒像是置身事外,始终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只是在祭典过半时,提醒阿婉给夫人递手巾。

大典结束,众人灰溜溜地回了府。次日姜怿差阿婉去问问四邻有什么新鲜事,阿婉没花多少功夫,便打探到公子衡不去观看大典,反而和路边的邦人之女厮混。

姜怿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的:“看来,那个姑娘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如果哪天时机成熟,我还想见见她呢。”

即使侍奉了姜怿那么多年,阿婉仍读不透自家女公子心中的城府,只知道现在绝不是“成熟”的时机。于是在为了铺子的生意跑腿时,她留了个心眼,查清了那个名为“阿琮”的女子的底细。对方全家都是普通的邦人,本靠纺麻为生,闲暇时才让她去舞蹈卖艺。最近她不知怎么叫公子衡看上了,家人们都不再让她纺麻,只让她专心陪着公子衡。

阿婉将消息回报给姜怿,对方不置可否,只问了句:“这个时节,她家是不是该去池水怄麻了?”

“应该是的。”

“铺子里新进了些麻杆,明天起,你也拿去池水沤着吧。”

在阿婉沤麻的第六天,她终于等到了心神不宁的阿琮。她没有马上搭话,直到剥完了自己的麻杆,听到对方在半个时辰内第九次叹气,她才满怀关切地走上前:“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阿琮眼神躲闪:“是我惊扰到您了吗?”

“不是不是,”阿婉摆了摆手,按照姜怿的吩咐说道,“我家主人会一些相面之术,特遣我赠姑娘一言:姑娘即将面临人生中的转机,请务必记住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对方还在茫然时,阿婉已经拿起木盆走了。没走几步,正好遇到了妫衡,她也压抑住心中的种种情绪打了个招呼。

回到姜家时,姜夫人正在长吁短叹着:“你这孩子,怎么连宛丘来找过你都不和家里说,真是没心没肺。难道你还觉得,这是件好事?”

“按照惯例,巫女只选择贵族中的女眷,这不正说明大巫祝依然将姜家看成名门吗?”

“你真想当巫女?那你不是一辈子嫁不了人,姜家一辈子翻不了身。”说到这里时,夫人仿佛突然注意到阿婉,指着她说道,“你最近不都让她去打探那个不靠谱的六公子吗?打探来打探去,又有什么用?不都是看着本该到手的夫婿去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难道我真嫁给公子衡了,他的性子就会变吗?”

姜夫人怔住了,姜怿起身盈盈行了个礼:“母亲注意身体,女儿先回房了。”

匆匆朝姜夫人行礼后,阿婉赶紧跟着自家女公子离开了。回到屋后,她将方才的见闻转告给对方。

姜怿的表情仍是气定神闲的:“如此看来,和我猜想的差不多。劳烦取笔墨和最好的素帛来。”

阿婉看着姜怿在那方素帛上写好了字,又抬头嘱咐道:“劳烦请夫人来。”

那次姜家母女难得的争执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阿婉不识字,只能从她们的言语中拼凑出最后的结论:姜怿虽被大巫祝选中,但只要她定了亲,又找到自己的替代者,便可正常出嫁。如今她认定的夫婿是公子衡,而替代者便是那位阿琮。

本来看好公子衡的姜夫人这次踌躇了许久,终于被姜怿的一句话说服了:“阿母,买卖中的商机瞬息万变,错过了就没了。现在我找不到更合算的买卖了。”

晚上服侍姜怿更衣时,阿婉终于忍不住问道:“女公子,你真那么喜欢那个公子衡吗?”

“除了他,没有任何合适的对象了。”

“那你让我转告阿琮的话,真的是你算卦算出来的吗?”

“我不会算卦,只会算生意场的人情世故。”

“可是……你当真愿意吗?”

姜怿露出有些疲惫的笑:“阿婉,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愿意不愿意的,只有应该不应该。”

这时,阿婉才明白,姜怿盘算的生意,便是将自己作为筹码。正如她是将她自己,作为姜家跨过池水重回城内的桥。

         

杨叶

东门的杨叶,从什么时候起生得那么密了?

明明出门时阳光还很好,可站在这片树荫下时,阿琮总觉得某种湿冷的阴翳渗入自己的肌肤。

但地方是她定的,她只能在这里等。

今天午后,大巫祝派使者来到她家,说有位贵人称她精于舞蹈,要举荐她当巫女,明日便出发去宛丘。这自然是喜从天降,然而阿琮始终有些恍惚,更确切说,从认识那位公子开始,她始终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气泡。

阿母说,举荐她的贵人肯定是那位始终没告诉她名字的公子,而且当了巫女是要把身体献给神明的,可见那位公子对她没有非分之想,是十成十的好人。阿翁却说,什么巫女娱神,娱的还是王公贵族,表面上冰清玉洁,实际上不知是多少贵人没名分的外室。她不愿听,又不能申辩,只能捂着耳朵跑出了门,直跑到东门里的杨树下。

其实阿琮也没想好,再见到那位公子时自己该说什么。该和他道谢吗?可是她甚至没有像样的谢礼,更不确定对方是否是举荐自己的贵人。

那么提问是不是他帮了自己?

还是不行。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多尴尬啊。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既然开始不愿留名,又何必逼他呢。

或者……能不能问他,他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

阿琮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太冒昧了。哪怕不知道那位公子的姓名,他肯定出生于高门大族,与自己判若云泥。她有什么资格质问对方的想法呢?这样的世家公子,哪怕真拿平民女子随意取乐,又有谁会责备呢?

——可是,自己当真这样认为吗?

或许是那位公子始终恪守礼法的举止,或许是对方始终平易近人的态度,让她几乎要觉得这不是贵人居高临下的恩赐,而是真的把她当成平等的朋友。至少她在对方的鼓声中每次起舞时都是自由自在的,并非刻意谄媚或取悦谁。

——所以他们算是朋友吗?自己又真的……从头到尾,只把对方当朋友吗?

少女猛地晃了几下脑袋,有晚风吹来,却不能给她烫红的脸降温。

真的太僭越了。作为邦人,想和贵人成为朋友,已是痴心妄想,更何况再想别的!要被别人知道了,那不是完蛋了!

回答她心中想法的,只有扬叶的沙沙声。

暮色四合,杨树下越来越暗,阿琮开始思考,她还要不要继续等在这里。

——约定的时间是黄昏,如今黄昏即将结束,自己现在走了,也不要紧吧?反正真去宛丘成了巫女,也肯定不会有来往了。

阿琮这样劝着自己,脚却没有移动。

——果然还是不甘心。

两人的缘分开始得莫名其妙,她不想结束得稀里糊涂。再说了,作为巫女,要斩断和尘世的联系,哪怕别的什么都不说,她还是想好好地与对方告别。

月光透过树荫,照亮了少女的眼睛。

——若是今天等不到他……那他就并非自己幻想中完美的人,自己便和那个幻想告别吧。

直到启明星出现,阿琮才回了家。不知为何,她比起失落,更多是感受到了石头落地的心安。

——那个人忘了自己的约定,可见他没有自己曾经妄想的那么好,然而也如自己预想的那么不好,这件事总算是在意料之中结束了。

她在简单梳洗后立刻去了宛丘。大巫祝有些不满于她萎靡的神色,但她在考核中跳得很完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巫女。

两个月后,宛丘的树叶开始变黄飘落,阿琮即将首次在祭祀中领舞了。

自从当上巫女后,除了练习舞蹈,还有许多琐事,比如进行龟卜蓍占。阿琮是没资格主持占卜的,只能帮忙准备需要的材料。她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日昳时分,她本来在为登台准备,突然被大巫祝叫去帮忙。在后屋整理灼烧龟壳所用的荆枝时,来人的闲聊声传入阿琮的耳内。

“贤弟这次来问卜,是为了府上的公子衡和姜家女公子的吉日吗?恭喜啊!”

“是啊,真不知道那位女公子会什么仙法,总算让我家这位公子收了心了。”

“听说姜家住在东门外,可公子衡每次去那里,都要绕开东门?难道那里有他的债主不成?”

“年纪轻轻的王孙公子能欠什么债,只能是风流债了!你是不知道,约莫三个月前,他在出东门去宛丘的路上,遇到了个邦人之女……”

直到大巫祝走到她面前时,阿琮才顺着对方凝视自己的目光低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鲜血。

她有些惶恐地站起身:“这些荆枝……”

“无妨,去准备祭舞吧。”

大巫祝转过身,又留下一句:“那位姜家女公子,便是举荐你来宛丘的人。”

迟来的疼痛漫过她的全身,她在更衣时迷迷糊糊地想,或许因十指连心,才让她的心脏如此疼痛。

她终于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同时知道那人的确没有她曾妄想的那么好,又偏偏没有她预想的那么不堪。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攥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了。

“你之前和我说,你的理想是为了神明而起舞。”

大巫祝又出现了。

“既然如此,那凡人的所有爱憎,都不过是遮蔽天空的树荫。只有超越了这片树荫,才是有资格沟通神明的巫女。”

这句话犹如冰冷坚硬的玉,将阿琮的心神从某些粘稠阴暗的东西中剥离了出来,仿佛被放置于雪地上空空落落地跳动。

后来,观者们对宛丘首次领舞的新任巫女产生了巨大的争议。有人说舞者只是借助舞蹈而自怨自艾,有人说舞者达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无论如何,争论双方都承认,那是他们见过最轻盈的一场舞。手持鹭翿的年少巫女像是没有灵魂和血肉的空壳,为白鹭的精灵附体,有什么东西自她身上轻扬,盘旋,上升,飘过了重叠的树枝与树叶的阴影,直达没有一丝云彩的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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