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得了个好梦
我悠悠飞入一派山色空朦
大山顶的绿色随雨丝落满山野
直溶入山脚小村庄前的田垄
几个男人披着蓑衣在河边网鱼
谁家瓦檐下有女人们的欢趣
家狗温驯地在柏树下望远处发愣
它待着主人归家的无虑
弯弯小路上有放学的孩子们飞跑
沙窝的积雨浸湿了他们的脚
才不怕衣裳被淋透,看呀
一畦畦青瓦弥浮着炊烟袅袅
松根下兰花儿发散幽香
野百合在沁泉边疯长
这里是世上最好的居所
你想不出它的夜是如何沉静安详
今晚的月光倒还明亮
躁动的气候却不甚清爽
树影沉默着想什么呢
会吵人的知了渐至梦乡
屋一侧是建筑场的訇喧
街市的恶俗吵闹在另侧回鸣
北天望月的几颗星
忽忽闪着冷的眼神
我蹲下轻触依地的草叶
草叶承受着露珠的轻盈
想着前儿作的那个好梦
仿佛看见月光中起伏的巍峨山影
山影连连
若驰、若飞、若落入清水中的紫靛
我的心若沉若醉
若动情于精彩老片的静夜重现
那是九三年冬天
我来到时并不见冷
旅途令得人头晕脑闷
见了这大好山川精神为之一振
冬日的大山尽显一派苍茫
苍茫间透出慑人的伟壮
乔木萧萧、枯叶习习
松柏的翠黛依然顺着山脊上
大山腰那片裸呈的石壁
夏日碧环绿绕时确有几分神秘
此时它暴露无遗
青黄色似诉着大自然的奇迹
傍山的是一条清浅的河
流淌不息的河水闪着粼粼光泽
宽广河滩似黄金粉铺成
淡漠光照下竟白如雪色
雪色渐浓
大山在冬夜愈显凝重
谷口的风在呼啸
风卷着雪花儿舞在空中
雪花在空中纷乱飞扬
夜中的穹幕呈灰黑色样
入山的第一夜
我看见最美的景象
我爱这纸片似的雪花落个整晚
把漫山遍野裹得厚厚严严
先且阴冷个三天五天
待月明时才在黄昏放晴
夕阳落霞映照皑皑白雪该多美
我会在雪中望西山沉醉
然后是明月东升映夜雪
那时才知什么叫月光如水
大家在火塘周围聊家常
干柴火烧得啪啪地响
我也惧了风雪中的寒冷
收了想象往屋子里藏
且听他们说什么来
说午后就见太阳失了彩
北风一个劲儿地吹
绝对是大雪来临的势态
入冬以来天儿就异常地暖
白日里连棉袄也不须穿
油菜麦子受了旱又遭虫子食残
下雪冻冻润润来年能收一半
只可别一下就半个月
年货都还没办齐全
杀猪宰羊穷也免不了
过个丰盛年称称大家心愿
他们的心愿其实很简单
只盼合家人一年中平平安安
日子稳稳当当过得去便罢
不承望为赚大钱冒什么风险
再就是传条根儿也不容易
小儿媳头胎生个儿子就遂意
四个儿子仅得了一个孙儿
倒是姑娘们在别人家更争气
这不悦的话引起小小骚动
大嫂三嫂各回了房中
二嫂搂着小子轻哼
火光映照得她的脸通红
“啊!雪下得真大
“明儿可有得野鸡打”
三哥带进门一阵冷风
雪花在他的短发上融化
三哥是最健壮的一个青年
能挑二百斤的柴过山越涧
他的食量却也够大
干完活吃过四大碗汤面
兄弟们中间他又最为乐观
俊朗的脸面上总笑意灿然
不迟疑于帮助别人
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他挨老父亲的空位坐下
老父亲躬身去将柴火拔
“这么冷的天你去哪儿了
“小心掉进路上的雪窝”
“怎么会?雪还并不厚
“河沟里的水也没封流
“明儿您不要起得太早
“多躺躺,莫为牵牛的事发愁”
老人挺满意孩子们的孝顺
对三哥尤带钟爱的口吻
看着模样神似的父子俩
我微微儿地薰
三哥把眼神投向我
他咧开嘴笑着说
“雪一下野鸡就往山脚躲
“打它几只不累磨
“我们顺着脚迹去寻觅
“不定能打着野羊野猪或果子狸
“你早点起来收拾好
“保证明天叫你大欢喜”
我说好啊,三哥
就盼你把这话说
不料这回遇着这么好的雪
能同你这好猎手齐去打猎
沏来一壶浓酽的热茶
我接过一杯握在手中再无话
我的心热暖得象那炭火
容不得半丝儿忧愁牵挂
正不知有多少人家
屋里围了火盆打发初夜闲暇
雪花儿静静地飘洒
雪花儿轻轻地落下
一刹儿我感觉如此沉静
只为这难得的山夜体验
人生若是可以随意选定
我宁愿守住大山的威严
雪花儿坠了一夜
到凌晨平地都积了尺余厚
我一夜没睡稳
心积着三哥带我打猎的事情
天空阴阴沉沉
雪花反着天色却够炫
小河在一箭之遥涓涓地流
沙滩平铺一色延去山那头
河沟里全已冻封上
分明见得水在冰下缓缓地淌
谷口的风还真不小
枯死的棒子树叶飒飒地响
三哥背着猎枪的装束真够帅
特别在雪地里衬出神采
他穿得不臃腰板可挺得直
回头微笑的样子实在可爱
我跟在他后面卖力地走
走不会儿就累得气喘如牛
三哥,你倒是等候等候
这拉脚的雪可是叫我们回头
“嗨,别声张 你朝那边望”
三哥把握住长枪
对前左侧一小片松林瞄准方向
呵,我看见长尾巴的彩鸟
是一对在雪地里的岩石下寻找
另有一只麻色的短尾
在两只绣鸟中间“咕咕”地叫
我不及问明这是什么鸟类
伴枪响见着一麻一花起飞
另一只长尾倒在雪中
三哥说,你看野鸡是不是很美
原来打中的是只雄山鸡
它的一身羽毛多么华丽
我不忍它这么糊涂地丧命
觉得不必要的打猎真应放弃
我劝三哥回转去
且认真给他点编造的疑虑
三哥咧嘴一笑说
你不想见识见识山中的野猪
我当然想,三哥
你得答应我不去触怒它
听说野猪的脾气最爆
弄不好它对我们冲杀
还有,雪才刚刚落下
它多半懒在窝里没离家
不如待几天雪若不化
我们再来寻寻它
这只鸡也够肥美的
别在这冷风里遛达
“以为你喜欢我才把枪拿
“你既然不想玩,我们就回家”
返回的路上我格外轻松
沿途的林木在风中响动
仰望云岭,寒气凝耸
雪中的山色有凌芜的影踪
天是如此地灰暗
远处雪下冒出的青烟叫人心暖
一团雪落在肩上发端
是大树不耐冷风的烦怨
三哥帮我掸去雪迹
脱下他的短围巾套在我的脖际
我说三哥别还当我是小孩儿
来年我就满二十一
“来年你来时未定有雪看
“我们这儿下大雪也越来越稀罕
“记得上次一场大雪是八九年
“一个月内大雪融短冻长封了山”
我拉拉颈上三哥的围巾
抬头了望大山逶迤的巅顶
多来几下深呼吸
摒去莫名滋生的落寞心情
我哪怕深切地爱着这里的一切
甚至它落后的繁文缛节
可我尚不能久远地定居于此
我有冲动,有想象,有热血
我的理想仅能将它暂作依托
决不可过久地为平淡所消磨
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我为它可费了不少思索
决定不再想它去
多难得这茫茫一片的干净颜色
真想站在最高峰上极目四望
看雪褥包容了多远多广的山河
三哥一个人去十里外的集市
我拒了他的邀约,在河沟边发痴
这沟底的雪覆得好柔和
冰层下可有小鱼儿游若飞矢
弯弯的河沟通去依山的浅河
把汇集的溪水溶合在潺潺清波
在那泛泛清波之下
有多少卵石是与岁月擦肩而过
村口古槐下一群孩子打雪仗
偶有裹了头巾的妇女出了院门寻望
她们担心孩儿给冻着
孩子们的欢笑声在山脚下泠泠荡漾
从河对岸翔过几只寒鸦
落在小山腰的针松林间噪聒
鸟音在山谷间脆脆回响
我起身跺跺脚往后山茶园进发
待回转时鞋里灌满了雪渣
我光着脚探在火盆上烤得发麻
三嫂拿来三哥的鞋给我换上
又泡了杯滚烫的甜茶
我咂着这杯温情的香甜
沉缅于山村镇日的宁静
木炭在盆中烧得红透
纯净的红火翕动如艳阳夕现
刚才两只山鸡在栗坡上飞
却不知还是否逃走的那一对
山腰上有动物的蹄迹
顺着走半天蹄迹忽然消退
一个人在山上感觉好孤单
我循着自己的足迹往家返
脚踏平地时心才落下
大家坐一起便沉默也温暖
将午时三哥带回只野羊后腿
三嫂剁了大块羊肉放土锅里煨
饭熟菜香合家人都给请来聚会
山鸡是我未曾尝过的鲜美
许多人围一桌吃饭可真热闹
满屋子里溢满了欢笑
外面又扬起雪花末儿
孩子们端碗坐火盆边唱着歌谣
“老大你可听了天气预报
“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赶快把你们的年米打好
“等天晴要你忙的事不少”
“这个你尽可把心放
“保证误不了帮大家的忙
“老二老四的事一天搞定
“给你杀猪剥羊是小事一桩”
“尽听你瞎吹乱吹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老父亲给大孙子拣块好肉
望大哥揪了揪嘴
大嫂望望老爹又望望丈夫
含笑说着自家的委屈
“爸对他的评判一点没错
“他呀!就是个专会大话的猪”
做爷爷的便不侧声
三哥望大嫂使着眼神
大哥红了脸显出点愠色
“妈,吃完了,快给我盛”
趁孩子吵闹恢复融乐气氛
偌大个家庭免不了生些小矛盾
反正吃完了各归各的小家
犯不着使小心眼儿谁跟谁较劲
雪花儿零零落落地飘洒
整个下午都在飘洒
北风吹得带了劲儿
关门烤火还听得它在呼呼地刮
雪天的暮色来得也太快
不知觉地就黑了山角,黑了河湾,黑了村外
我们围在火塘边谈聊琐碎
干栗子和红薯多多往热炭灰里埋
“这一年的收入可还行?
“三哥,你说来我听听”
我望着三哥微黑的脸
他的眼中闪着两点红亮的星
“粮食且不说单够得吃饱
“茶叶木耳产量小,不值多少
“栗子贵只有三二十棵结
“单农闲时出外挣得些现钞”
“朝我们伸手要钱的却不少
“五花八门的鬼名堂,只愁想不到
“谁有不服看他骨头多硬
“村里收摊派集资时有派出所撑腰
“那是穿一条裤脚的人
“习惯于白吃白喝小拿大捞
“打人抓人的不止是派出所
“每个部门待老百姓都不甘软弱
“但生活确实有了很大转变
“告别老土屋也不过才几年时间
“记得小时候大家真贫苦
“半年的粮食就尽指望南瓜红薯
“遭到旱季连红薯都吃不成
“人们便寻可吃的树叶和草根
“现在的孩子该有多幸福
“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吃苦”
“日子已经算过得很如意
“哪儿象往前一样缺食短衣”
老爷子的脸映着火光笑得真
他吹吹嗦嗦给孙子剥熟栗
栗子的清香弥满小土屋
这味道出了大山可捕不住
黑乎乎的水壶挂在炭火上煮
三哥知晓我最爱吃烤红薯
硕大的红薯闻来香,吃来甜
这雪夜虽冷却暖在心间
夜向深有丝儿发困
凝视着将尽的火不欲睡眠
一刹儿有种感觉突现
仿佛多年以前同在此境
啊!今夕复何夕
不知何时能重动此情
这一夜冷得紧
我想是寒夜冻晴的情形
熄了灯我望窗外天空
天空下隐约矗着绰绰山影
回忆在脑子里翻动
往事有令人喜悦,有令人心痛
我知道人生就是这样
不必过分追究将何去何从
象这冷冷的夜晚
谁知它的明天会否有大的转换
晴也好,阴也罢
二十四小时总得一分一秒过完
我希望自是晴天更好
为看雪映朝霞我愿意起得早
美的东西能记存便罢
反正它迟早会消失掉
迷迷糊糊中我变了样
欢快地奔跑在这秀山秀水之乡
漫山是青得发蓝的栗树
大刺包垂垂累累地挂满树丫上
起造一座小木屋在茶园旁
屋前杜鹃百合美丽芬芳
长尾的山鸡多来几只安家
我挥手它们也不要害怕惊张
白鹭在涧前轻曼飞舞
山腰跳跃着野山羊和小野猪
山野里的人们庆丰年
富足和快乐临及家家户户
我的小屋迎每位路人的来访
在这儿谁也不比别人弱或强
搬出凳子沏壶茶,谈古论今
传神叙鬼,齐赏山色与鲜花
梦醒时窗外已大白
想想梦里梦外只觉自己呆
恹恹地懒怠了会儿
听三哥说太阳才冒出头来
我一骨碌爬起床
站窗前便往外面望
前屋房顶落了一半淡影
影外另一半晶亮得使眼发盲
那雪中有七彩的阳光烁动
点点闪耀如钻石散落其中
对面的大山粉堆素扮
山外的天空净蓝得令人动容
三哥和老父亲在院子里扫雪
我想拦时他们已扫出去大半
我说这剩的两堆留给孩子们玩
天一晴空气就会暖
雪还是给扫去得干干净净
三哥叫我到院外去玩雪方尽兴
我红了脸却笑他误了我意
便真有顽兴也少不得收敛
这时看朝霞红日却晚
太阳升上茶园栗坡相间的后山
我真悔卧床的懒散
白误了一回雪后初霁的景观
不过在阳光里踏雪观景也妙
轻寒的微风在衣袖边绕
是谁把脚印留在野径深雪中
松林里有一对鸦的吵闹
登上小山顶也不易
倒倒鞋里的雪再眺望群山依依
非登高难知天地广袤
没有山的衬托便再广袤也平淡无奇
看不尽这莽莽山川
叹不尽冥冥大自然
唯可在心灵深处摊开纸笔
把叙不了然的奇瑰付诸笔端
我自会永生永世地收藏
象卵石盛放在河床中央
此后就算千百次地遗忘
那完美不会有丝毫损伤
这一天过得太快
阳光虽暖可没把雪景破坏
檐下的雪水沥沥滴不停
关了一天的鸡子聚在院角啄青菜
到黄昏冷气从脚底升
铲了雪的地面有湿气凝成冰
绚烂的晚霞沉聚西天
一轮夕阳只得见小半张残脸
我整个儿地已沉醉
醉心于胜似梦境的面对
那感受说不清道不明
哪怕单记忆也会停顿了思维
我愿意变作一尊雕像
永远凝视不坠的夕阳
我又愿化为一阵劲风
追赶急促飞逝的天光
天光黯淡,云彩流散
我暗叹好时过短
它又岂肯听听我的挽留
稍停片刻在那大山的顶端
三哥猜不透我的心思
他喊我进屋坐已是第三遍
吃完夜饭自然还是烤火
三哥的顽话逗得人笑痛肚子
我想次日便离了大山回家
真难得解释什么托辞话
本说好来了就多玩几天
却不知心里怎么突生牵挂
“你要走我本不该拦
但我得保证你回家的安全
“一路上满是积雪封盖
“汽车一走神就往崖下翻”
“是呀,三哥的话有道理
“待雪融干净了走也不迟”
“谢谢你的费心款待,三嫂
“等雪融化可真在了年底
“待明年有空我可能还来
“我喜欢吃你做的各样菜”
三嫂微笑着不作强留
三哥捏着我的肩膀说,一定再来
赶头班车须起早去集上候
十里路的山崖陡,三哥陪我走
说回家真个就归心似箭
天微微明,我才睡足两个钟头
三嫂早煮好了浓香的鸡汤面
老父亲包好选过的干栗子几十斤
我吃饱便去向大家一一辞别
与三哥一起出了暖暖的家门
没有风,寒意却浓
晴空的星星互映辉动
借灯光得见檐下练也似冰柱儿
那晶莹是雪水交叠的梦
渐有狗吠乍惊于山谷川前
声愈亮倒愈见山的空灵
雪在脚下滋咔咔地响
我爱的大山,我的离别绝无忧伤
三哥沿路说些他幼时的事
或认真讲几段山野奇趣
我说起我家乡的古旧话题
远不及他那些让人入迷
星星渐隐,天色渐亮
街市的楼层遥遥可望
路程走了大半时我住了脚
路旁景象锁住我的眼光
其实一路上都有这种树
粗黑扭曲的巨干历了多少年风雨
此刻这些树正如冰雕玉琢
北国才有的雾凇出现于中南山区
一棵树有一棵树的风采
怎么看都美不过那份姿态
冰花雪枝出自如何的能工巧手
你思不透自然界的千奇百怪
向东的山壁泛出朦胧橙黄色
我掉转头望东方,彤云四射
宽宽的河水浅浅地流
艳艳的朝霞在波光中抖
真不舍辞别这仙境也似所在
三哥于百米外驻脚等待
“怎么啦?以为你小解
“是不是什么东西忘了带”
我望着他大声地笑
我向着他大步奔跑
其实哪儿没有好风景
在乎你明眼慧心去发现
这好的东西我带不走
但我已知道珍惜自身的拥有
告别三哥时我挥着手
朝阳把他的整个脸染红透
不见三哥已有这些年
彼此间偶尔得点音讯
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每说去看三哥总又没时间
夏夜里把冬日雪天的往事回忆
并不为减减袭人的热气
想念大山可以让我抛弃烦恼
三哥三嫂可也曾时常将我念及
我但愿他们的生活过得称心
合家人能够太太平平
不仅满足于丰衣足食的小概念
更向往享受现代文明的新一天
我但愿一切都变只山水没变
山依旧那样青秀,水依旧那般透明
山啊!千万别辜负了我的爱恋
我期待你我绝无失落感的重见
张正义
19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