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越满足越激增的,是欲望;越扩充越伤人的,是忿恨。对待贪欲的方法,是镇压而不是放开;对待忿恨的方法,是中止而不放任。有人却说:“饿了吃上饭就好了,渴了喝上水就好了。贪欲得到满足就停了,忿恨得到发泄就好了。”唉呀,这样的说法,是害怕大火,却抱着木柴去灭火,只能够越烧越旺。木柴,是大火的助力,权力地位是忿恨的助力。给它助力却希望它熄灭,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古圣先贤尊崇权力地位,把权力地位放在聚光灯下,并让天下人都清楚天下为公的道理,就是为了防范有人利用权力地位发泄忿恨。什么人没有欲望?什么人没有忿恨?忿恨和贪欲的生发,受制于不能公权私用,就不能够进一步生长发展。脚步刚刚想走动就停了下来,手刚刚想举起来就收了回去。有深谷一样难填的贪欲,有炽热欲爆的忿恨,没有哪样不是局限于不能公权私用而停下来的,停下来就会慢慢向善的方向发展了。
世人刚刚生发忿恨贪欲的时候并不知道应该迷途知返,古代圣王并不与他们争执,而是把公权放在阳光下,把私欲控制在笼子里,让大家的忿恨贪欲没有助力,忿恨贪欲就会衰减下来,没有途径不能发泄,慢慢地就自消自灭了。即使我们不勉力大家向善,大家也不得不向善的方向发展。这样说来,古代圣王尊崇权力地位的目的,就是把权力放在笼子里。可惜的是,古代圣王用这个方法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后世的人们却把这种尊崇当成私欲,使其成为忿恨欲望的助力,结果走向了反面。
楚成王的大臣成得臣(子玉)在对陈国作战上立了大功,子文就把令尹的位置让给了成得臣,以满足成得臣的欲望。晋国的郄克出使齐国被齐顷公侮辱,晋国大臣范武子就把军权交给郄克,让郄克有机会报复齐国。唉!令尹这个职位怎么能当成赏赐?晋国数百年的江山社稷,又怎能变成大臣报仇的工具?楚国只设一个令尹,幸亏只有成得臣一个人的功劳巨大,如果有三五个人一起立了大功,我不知道子文会又将怎么办。晋国使者被侮辱的次数也很多,解扬在宋国失去人身自由,韩起、羊舌肸在楚国碰了一鼻子灰,假设大家同时受到侮辱,那么,晋国军队就要天天东征西讨,为大臣报私仇了吗?太过分了,子文、武子的想法!想让人满足贪欲,却正好激发了对方更多贪欲;为了阻止人的忿恨,却正好扩大了对方的忿恨。结果让成得臣的贪欲与地位一起增长,为了赌气打胜仗,最终招致城濮之战的大败。结果让郄克的忿恨与地位一起增长,历山之战,郄克的忿恨达到顶点,竟然想让齐顷公的母亲到晋国当人质(悖离孝道,惹天下人嗤笑)。成得臣的贪欲,是得到子文的让位而达到高潮;郄克的忿恨,是得到武子的让位而更加膨胀。君子不能帮助他人克制忿恨贪欲就算了,又怎么可以助长他们,让他们发展成为罪恶?虽然看起来,武子让位给郄克最终没导致大的错误。但是,子文让位时说的“为楚国平叛”,是多么荒唐呀。如果把爵位当成赏功的道具,那么就有许多人心里不满意。如果不安于国君的赏赐,就要叛国,即使是盗贼、小人也不可能全是这样想呀。子文为什么把天下人都当成盗贼、小人了呢?这句话一说出来,那些立过大功的,国君就会害怕他们不安分,而加以屠杀,这样的话,立功大了反倒害了自己。用这样的地位来奖赏这样的功劳,不管他能否称职,就会让他的缺点伤害百姓,这样的话,功劳就会伤害国家的官制。已经立下大功,就经常发现国君无法奖给自己更大的权力和地位,就害怕国君杀害自己,这样的话,功劳就会伤害国家的整体利益。一旦立下大功,就会成为个人的不幸,官制的不幸,国家的不幸,又有谁还敢建功立业呢?《诗经》说:“是谁惹出这祸根,到现在还堵在那里。”(依我看,始作俑者就是令尹子文和范武子他们啊。)
《东莱博议·成得臣郄献子》
多而不可满者,欲也;锐而不可极者,忿也。治欲之法,有窒而无开;治忿之法,有惩而无肆。或者曰:“饥止于食,渴止于饮。欲者得求则止,忿者得报则止。”
呜呼!为是说也,是畏火之怒,而投薪以灭之,只益其炽也。夫薪者,火之资也,权位者,忿欲之资也。假其资而望其止,天下宁有是哉?先王尊权位以示天下,所以严万世之巨防也。
何人而无欲?何人而无忿?忿欲之兴,局于无权无位而不得展。足将行而驻,手将举而敛,有溪壑贪惏之欲,郁勃炮燔之忿,莫不限于权位之巨防而止,回则自趋于善矣。
天下方驰骛于忿欲而不知反也,先王固未尝与之争也,严吾权位之巨防,使忿欲者窘于无资,气衰力怠,道穷涂绝。伥伥然而无所归。虽吾不使之趋于善,而彼自不得不趋于善。然则权位者,真先王闭忿欲之巨防也欤。惜乎先王以是为忿欲之防,后世以是为忿欲之资,何其反也?
楚成得臣有功于陈,子文推令尹之位与之以塞其欲;晋郄克既辱于齐,范武子授郄克以政使逞其忿。噫!令尹岂赏功之物?而晋数百年之社稷,亦岂二三臣逞憾之具欤?楚非置两令尹也,幸而一成得臣有功耳,如使数人者并立大功,吾不知子文复何以与之?晋之行人见辱者多矣,解扬之见执于宋,韩起、羊舌肹之见挫于楚,如与郄克之辱并发于时,则晋师亦将东驰西逐,尽报诸臣之怨而后已欤!甚于子文、武子之不思也!将以饱其欲,适以滋其欲;将以防其忿,适以张其忿。使得臣之欲与位俱长,嗜胜不止,迄至城濮之败;使郄克之忿与位俱长,狃鞍之胜,忿不思难,至欲质齐侯之母。
得臣之欲,得子文之位而盛;郄克之忿,得武子之位而伸。君子不能救人之忿欲已矣,安可假其资而成其恶乎?虽然,武子犹未足责也。彼子文靖国之语,一何悖耶?凡人爵不足酬功,慊之者固多矣。若遽作不靖,危其国家,自非盗贼小人未必皆有是心也,子文之言何概以盗贼小人待天下耶?
斯言一出,人臣之立大功者,人君或惧其不靖,反加屠戮,是功者身之贼也。以是位而答是功,不问能否、使播其恶于民,是功者位之贼也。既立大功,自谓居危疑不赏之地,而奸谋始生,是功者国之贼也。一有大功,则为身之不幸、位之不幸、国之不幸,孰敢以功业自奋耶?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附评】
朱字绿曰:通篇责于子文、武子,授忿欲者以资,而成其恶,处处激射,无一笔放宽。示之以先王之道,穷之以不能并授数人之势,至于一杀其身,一辱其母,议论痛快,令人望而欲避其锋。有功不赏,乱之道也。能因其欲,使伸之于仇敌,亦用人之术也。但赏功可耳,不宜授其令尹;忿加仇敌可耳,不宜逞于与国之齐。然子文、武子,推己之位以予人,自不可及,明中叶以来,首辅彼此相倾,前者不肯让,后者不肯止,视二人不更有愧色耶?张明德曰:二子推己之位以予人,自是不可及处,但令尹非赏功之物,而晋数百年之社稷又岂二三臣逞之具耶?说得淋漓确切,其结处又为二子开一条生路,横说竖说,总是至理。
附:《成得臣郄献子》
鲁僖公二十三年,秋,楚成得臣帅师伐陈,遂取焦、夷,城顿而还。子文以为之功,使为令尹。叔伯曰:“子若国何?”对曰:“吾以靖国也。夫有大功而无贵仕,其人能靖者与有几?”宣公十七年,春,晋侯使郄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郄子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献子先归,使栾京庐待命于齐,曰:“不得齐事,无复命矣。”原本略此】
郄子至,请伐齐。范武子将老,召文子曰:“吾闻之,喜怒以类者鲜,易者实多。余将老,使郄子逞其志,庶有豸乎?”乃请老,郄献子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