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的时候,人们赤身裸体,羞耻心还没修炼成型,彼此坦诚,打斗也随心所欲。后来我们顾虑太多,爱得谨慎,逃得仓惶,越来越不识趣。
(一)
知翘拎着白昼色的高跟鞋,沿着江上的索桥一路朝前走,桥与江水贴着面。知翘躲不过风的厮打也不做反抗,脸上的泪痕好像是东南风刮来的,脚踝处被不合脚的鞋吻了几片深深浅浅的桃红晕色。酒醉过后,晕晕乎乎的深夜是浓妆艳抹的样子。
知翘拒绝了身旁驶过的一辆车载她一程的好意或者歹意,也没有向差点撞上的人说声抱歉,现在她自身都难保,更顾不得什么知书达礼。
她丢魂似地反复回放着和周先生一刀两断时的情景。周先生明明还在心无旁骛地夹着盘里的菜,却突然蹦出一句“我们分手吧,没有爱上别人,只是不再爱你了。” 这句话一点瑕疵都没有,既说明了因果,又进行了更深的辩白,突如其来地就像正在咀嚼的卷心菜里冒出的一粒花椒。周先生乍到的反转让知翘后背发凉,一个救世的英雄最终却成了反派。蔡健雅《停格》里那句“留恋是不幸的,因为曾经拥有”在餐馆的上空盘旋着,再应景不过。
周先生和知翘之间的桌面不断扩大,延展,直伸到赤道和两极,覆盖了海面和地表。周先生站起来,躲着知翘问罪的眼睛,推门走出去。有些人转身离开的样子真像是行刑时落下的一刀。
周先生就像她手里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给了她华丽的血肉模糊。这段蹩脚的恋情一开始就显露出坍塌的端倪,可人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偏要亲自走到那个明知的结局里一探究竟。 爱情可以什么都不用,但唯独两情相悦不可少,要是两情只剩下了一情,就什么都不是了。知翘在心中反复写着“天造地设”这三个字,头开始一笔一画地书写,后来越写越潦草,每一笔都要勾出一滩血迹斑斑的往事。天造地设或许是先人拿来唬人的词,老天才没有闲暇时间为你特地造一个人出来,而那个人偏偏既能做知己又能做情人。知翘现在就像一个缺少了句法成分的病句,自己又当谓语,又当主语,几乎自己独身把整个故事书写了,一厢是她,情愿也是她。悬崖勒马是不行了,知翘只能闭关疗伤。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没能把这段孽缘扼杀在摇篮里,但起码还没到风烛残年的时候,那时候的抽离,才是生离死别吧,不过生死也只是她一个人的。 空气一抖,知翘瞥了一眼桥下的水,还好自己没有轻生的念头。
周先生瘦高,执拗,清冷中透着浪漫的模样还赖在知翘心里不肯出来,这就像遗落在病人身体里的一块无赖的纱布,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痛楚。周先生太独特了,他站在众人之间,就像是在一面贴满了30年代旧上海女郎照片墙上突然冒出来的一幅水墨画。第一次见到周先生的时候,周先生只身一人坐在电影院的座椅上,手在爆米花桶里摸索着,好像非要找到绝对称心如意的一粒。他板着的一张正经脸上,却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不安分。知翘早就有听闻,这个从销售部曲曲折折地一路迷人到财务部的男人。但知翘是绝对没有非分之想的,那时她的手还挽住另一个人的胳膊。那个时候的周先生是无暇的。后来知翘发现她高估了周先生,周先生并没有那么脱俗,也喜欢喝酒偷懒混日子,挨老板批的时候很怂,他对一些书和绘画的解读也是强词夺理。她也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自己对爱情的驾驭程度。
知翘的过人之处是一双眼睛,她颧骨很高,耳朵很大,周先生曾经打趣说那两扇耳朵是用来听民间疾苦的。知翘的五官生长随意,除了那双周先生想用水桶从里面打水的眼睛,能给讲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眼睛。
知翘颤颤巍巍地打开家里的门,冷气袭来,她寒毛直竖,放佛走进了荒芜了的地下室。周先生的东西还在,它们只剩下了怀旧的功能。没有了周先生,房间就像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千年尸身,突然被窃走了含在口里防腐的玉珠,一瞬间朽掉。
她浑浑噩噩地蜷缩在沙发上,度秒如年。一天半过去,知翘还是滴水未进。她想着周先生为刚睡醒的她端来的水杯上的水珠,想着曾经拿着放大镜互相研究的彼此的毛孔,越想越激烈,恨不得拿把长剑冲到周先生面前,横在周先生脖子前面,问他为什么,让他偿命,让他血流成河,知翘从前日的木然,一跃到了愤怒的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