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录【13】
【原文】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座者皆悚然。
[译文]
有位朋友问:“想要在安静打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病根儿逐一搜寻出来扫除廓清,只怕又是割肉疗伤吧?”
先生严肃地说:“我这可是医治人心的药方,能完全铲除人的病根。即使他的本领再大,过了十数年也还是用得上。你如果不想用,就收起来,不要败坏我的药方。”这位朋友十分惭愧地向先生道了歉。
过了一会儿,先生说:“这恐怕也不是你的错,一定是那些对我的主张略懂一些的学生对你讲的,这倒是耽误了你。”满座学生谁都不敢吭气。
[解读]
这位朋友在这里提出的“剜肉补疮”的疑问,的确是很有代表性的。
我们先看一个笑话:
某人问医生:“请问医生,我怎么才能活到100岁?”
“第一,戒酒。”
“我从不喝酒。”
“第二,戒色。”
“我一点儿不讨女人喜欢。”
“第三,少吃肉。”
“我是个素食者!”
“那你活那么久干吗?”
这其实是一个严肃的笑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名气、财富、女人。现在阳明先生让人将这个也克治了,那个也克治了,岂不等于剥夺了做人的全部趣味了吗?如果心学就是造就出这样了无生趣的人生的话,我不学其也罢,相信这能代表相当多数人的心态。
对于这位朋友提出的“剜肉补疮”问题,这里王阳明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生气!为什么生气?因为这位朋友(学生) 学习态度不端正,学习心学首先要立志,要相信这个学说!
根据王阳明的一贯思想,我们不能看出心学对这一问题的态度。心学并不是要把人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更无意把你变成无情无欲的死灰槁木。
所谓叫你不要“好色”,并不是要你斩断情丝遁入空门,或者强迫你过无性婚姻生活,而是要求你把男女之欲控制在一个合理、正常、适度的范围内。
王阳明教我们摒除“好色”之心,这绝不意味着他反对爱情,更不等于他彻底否定异性之间的正当爱慕。事实上,王阳明本人30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在他妻子诸氏之外,有过一个神秘的红颜知己。 之所以说神秘,是因为这位女子在目前可见的史料中只出现过一次,而且没留下姓名,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考的蛛丝马迹。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正德二年(1507年)春,王阳明被贬为龙场驿丞,启程离京的时候,湛若水等几位好友为他送行,其中就有这个不知名的红颜知己。当时,湛若水等人都为王阳明赋诗壮行,这个女子肯定也写了,但诗没流传下来。如今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有王阳明回赠给她的这一首: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
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王阳明与这位美人之间有何“不渝”的“誓言”,今天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个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古代男人可以一妻多妾,当官的娶三五个老婆更是常见之事,所以我们揭开王阳明的这桩地下恋情,也算不上爆什么猛料,而只是想表明:心学家不是木头,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有感情和欲望,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们常常被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左右,甚至被其主宰,以致经常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们却懂得用自己的道德能力,去控制、疏导并转化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从而保持内心世界的光明与纯净。 说到底,心学,既非提倡“禁欲”,也不赞成“纵欲”,而只是教人“节欲”。
同理,王阳明叫你不要“好利”、不要“好名”,也不是让你不要挣钱、不要当官,或逼你放弃名望地位,而是要求你在打拼事业的过程当中,不要唯利是图,不要不择手段,更不要以损害社会、损害他人为代价去换取名利,因为你一旦这么干了,最终受害的只能是自己,而你汲汲的名利,到头来也只能变成镜花水月。 事实上,心学非但不排除合理、正当的人欲,而且只要你能在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中“专主一个天理”,那么你的官当得越大越好,你的事功干得越大越好,你的名声和社会影响力自然也是越大越好。
别人暂且不提,就说王阳明,官至江西省委书记(巡抚)、南京国防部长(兵部尚书),此后又兼中央纪委书记(左佥都御史)、两广军区司令员(总督)、两广省委书记(巡抚)……如果心学是劝人摒弃一切、不要事功的,那王阳明岂不是自己背叛了自己?
其实,心学要去的“人欲”,并不能简单等同于“人的欲望”,而是指人的“超出合理范围、违背正当原则的欲望”。虽然这种“合理”与“正当”很难在学理上进行界定,却不难在生活中观察到。比如每个人活着,都必须通过工作换取服装、食物、房子等生活必需品,这样的行为都是合理正当的,不属于心学要“去”的人欲范畴。但是,如果你非要像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他老婆那样,拥有3000双鞋子、2000副手套、1700只手提包、5000条内裤、500个胸罩、200双袜子,以及数百件欧洲大师亲自设计制作的时装(所有这些当然全是世界名牌),那就很不靠谱儿了,只能送你“物欲横流”四个字。 再来说正当性。你一天吃三顿饭,那叫正当,可你要一顿饭吃掉三万块钱,那就是人欲;你省吃俭用买个LV(路易·威登),这也算正当,可你要是左手LV右手爱马仕,还炫富说你“住大别墅开玛莎拉蒂”,那就是人欲;你已经有了老婆可还是喜欢看美女,这没什么不正当,可你要是在外面养二奶三奶四奶五奶,那就是人欲。你喜欢钱,这很正当,可你要是用毒奶粉、地沟油、瘦肉精、塑化剂、牛肉膏、染色馒头去赚钱,那就是人欲。 简单地说,心学要灭的只是溢出道德堤坝、在社会上肆意横流的物欲,而不是在法律和道德规范内活动的人的正常欲望。
总之,王阳明教人“专主一个天理”,把“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并不是要人们摒弃七情六欲,而是要把握一个度,凡事节制,遵循合理、正当的原则,防止情感的泛滥与欲望的膨胀,从而让你在物欲横流、名缰利锁的红尘俗世中立定脚跟,做自己的主人,不盲从,不迷失,不颠倒,不异化,始终保持人格的独立、心灵的自由与道德的在场。
最后讲一个关于酒色财气的故事,故事的真实性我们不深究,只取其义理来讨论。
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到大相国寺拜访他的好友佛印和尚,恰值佛印外出,苏东坡就在禅房住下,无意中看到了禅房墙壁上留有一首佛印题的诗,其诗云:
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面藏。
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
苏东坡看后,另有所思,就提起笔来在佛印的诗旁边附和了一首,他写的是:
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
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
写完后,苏东坡次日就离去了。又一日,宋神宗赵顼在王安石的陪同下,来到大相国寺游览,他们看到了佛印和苏东坡的题诗,感到颇有趣,神宗就对王安石说:“爱卿,你何不和一首?”王安石何等高才,他随即应命,挥毫泼墨,写道: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
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
宋神宗大为赞赏,也乘兴题写了一首,他写的是:
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
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
佛印的诗从个人养生方面来谈,提倡完全和酒色财气相绝缘,完全是佛家一派的思路。苏东坡的诗强调对待酒色财气关键是把握一个度,风格亦道亦儒,不过依然是局限于个人修身方面来谈。王安石和宋神宗则从酒色财气对国家社稷的正面作用方面来谈,肯定了酒色财气中所蕴含的积极因素。
阳明先生让人克治“好名、好色、好货”,关键在于那个“好”字,单纯说“名、色、货”,其实都有合于理的因素在内,王安石和宋神宗的诗就是抓住这其中合于理的因素来说的,佛印的诗完全只注意到了“酒色财气”中对人具有破坏性作用的因素,所以主张完全与之断绝,但是这种完全断绝就像倒洗澡水时将孩子也倒掉一样,在道理上难以行得通。苏东坡的观点就显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细究起来,其中说的“不醉”、“不迷”、“不可取”、“不生气”实际就是阳明先生所说的克治私欲功夫的一种举重若轻之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