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一下《静静的顿河》的开头:
“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河。在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垩巨石之间有一条八沙绳长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再过去,就是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顿河急流。东面,在用红柳树编成的场院篱笆外面,是黑特曼大道,一丛丛的白艾,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后面,是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草原。南面,是白垩的山脊。西面,是一条穿过广场、直通到河边草地去的街道。”
现实主义的一大特点便是主观描写客观事物。看肖洛霍夫是如何做到的:
巨石—白垩巨石—灰绿色的白垩巨石—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色巨石。
车前草—褐色车前草—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
红柳树编成的场院篱笆
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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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作家写作的唯一任务便是要做出选择,就算再简单的东西,也不可能通过文字写尽,也要进行筛选。白垩巨石可以是长满青苔,也可以被雨水冲刷,被日光暴晒,被风霜雕刻等等。所以,写景除了要准确,更重要的还要赋予它作者的审美,同样的事物,在你笔下要闪现出不同之处,这也是作家需要具备的基本能力。
除此之外,肖洛霍夫这一整段描写是动态的,是有空间感的。这个就类似电影镜头,如果镜头单单在一个景物上时,观众很难提起兴趣,可当它动起来时,我们就会被眼前的变化所吸引。写景切忌写得静,要拽住读者的手,再扇动你的翅膀,带着他们领略属于你的世界。
我常常想,为什么当下的文学作品很少在开头进行详细的景物描写,我想原因至少有以下三点:
1,随着文学的不断发展,思想,情节,人物等其他因素逐渐压榨掉了景物描写的空间。
2,大部分的作家已经不具备对景物的敏锐观察能力。
3,生活环境的擂同以及影视作品,让现代读者不再关注文学作品中的景物描写。
那是不是当今我们写作时,就不必花功夫用在景物描写上了?答案肯定是不对的。我们的生活越单调,社会环境越浮躁,我们才更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我们要用不寻常的笔去描写寻常之物。顿河前几章中,有一段关于雨天的描写,我再用老舍在《骆驼祥子》中的一段描写做一个横向对比。
《静静的顿河》
“向晚,大雷雨袭来。褐色的浓云笼罩在村庄的上空。狂风在顿河上掀起阵阵波涛,拍打着河岸。村周围的绿树外,闪电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鸣声震撼着大地。鹞鹰伸直了翅膀,在乌云下盘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跟在后面。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那边的天空黑得吓人,草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关百叶窗的乒乓声,在教堂做过晚祷的老太太们,画着十字,匆忙地赶回家去;大风旋起的灰色尘埃,像巨柱,在校场上转移,被春天的闷热蒸发得干渴的大地已经尝到第一阵甘霖。”
《骆驼祥子》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以上这两段,均是我比较喜欢描写雨的段落,二位作者对下雨这件事描写之细之灵动令人绝望,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可不要灰心,我们虽然成为不了大师,但还是可以努力向其靠拢。以上两段,都可以用“下雨了”三个字来代替,但为什么作者还要不厌其烦花那么多篇幅去描写呢?答案便是:想象是对现实更真实的表达。我们看到一处景物时,往往就是投射进视网膜,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可当我们读到一些生动的文字时,在脑中构建出一个画面,这个画面可能是清晰的,可能是模糊的,却比现实中的还要真实。这便是文学的力量。
苏东坡曾写过: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苏轼对雨不但有敏锐地洞察,还有常人所没有的想象力,于是便通过这首诗把雨写神了。
在《静静的顿河》中,这样的句子随处可见: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迷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
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已经洒下零星的雨点。
无论是作者肖洛霍夫的意图还是译者的润色,都可以领略到文字背后那个浪漫的灵魂。文字虽然是一种相对模糊的媒介,它没有影视来得直接,可它却有着另一种纬度上的准确。
再引用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的一段: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黢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川端康成的气质是感伤且孤独的,所以行文中也有虚无缥缈之感,类似在做沙画。所以,我们在了解作家所思所想,了解他笔下的人物,想表达的深层次的意图的同时,也要去了解他对事物的看法。景物描写,无疑也是很直观的一种。
《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在准确和极具艺术审美的同时,最重要的是与作者情感以及角色故事相互融洽。王国维曾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景物描写不该只充当背景板,我们还要赋予它灵性。汪曾祺的散文写得好,他写植物,写吃食,写动物,还描写的津津有味,我们要学习他的这种行为,既然物质世界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更要重视它,感受它,使其放大化,艺术化。我想这便是我们写作初学者的使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