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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老屋的阁楼上,发现那个后来给他带来无尽折磨的瓷碗的。
郊区的老屋闲置两三年了。自从身体还算硬朗的丈人摔了一跤不治而送上山后,妻子由于担心丈母娘一个人在家孤独,便想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他非但不反对,且明确支持妻子这样做。当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说自己当初的眼光就是不错,并赏他一个狠狠的香吻。而他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古训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上有老下有小,倒也其乐融融,更在于他刚结婚那会囊中羞涩,房子首付也凑不出,只得暂栖身于丈人家。后来有了孩子又有赖老两口费心照管。他岂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丈母娘踌躇了一番后答应了,小姨子一家见了,自然也没反对的理由,更是乐见其成,一举两得。
老屋砖混结构,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再加上长时间没人住,没了人气,很快衰败下来。房顶开裂漏水,墙皮大片翘起脱落,像得了鱼鳞病与白癜风,霉菌也恣意横行。房屋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岁月的痕迹,诉说着种种过往。只有屋外的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没日没夜地站在那里,看着人世变迁,始终郁郁葱葱,不受惊扰。
要不拆除重造?造公寓对外出租。到时两家各出一半,收入五五开。而且这儿离市工业区近,不愁没客源。否则,说不定哪天房屋倒塌了,老妈又不在了,宅基地村里有权收回的,那时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妻子征求他的意见,他表示没意见,想法挺好,家里那点闲钱也没啥用,钱生钱才是王道,又没风险,安心做个包租婆。同时表示啥时候需要他吱一声,随时听候调遣。二人婚后,家里的大事小情往往是妻子拿主意,他也乐意做个甩手掌柜,至多做个参谋。夫妻间争大小王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为自己的开明暗自得意。
有了老公支持,妻子便开始窜掇小姨子。小姨子本无所谓,婆家家境优裕,不缺那仨瓜俩枣,又嫌麻烦。但耐不住姐姐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同意出资参股。只是他看到了丈母娘得知要拆老屋时皱了皱眉的表情。如果老屋拆除了,丈母娘的今生今世的念想似乎没了着落,内心会空落落的,对此他感同身受。老家的父母已不在,老家的房屋也坍塌了,他前几年清明节回去扫墓,站在一片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废墟前,心头就是空空浮浮的。可能再过二年,那片废墟也不复存在,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
但老人终究得为两个闺女着想,最终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建房报告很快批下来了,工程队也找好了,这一切都是他在操办,跑东跑西。他在水厂上班,上二休一,有的是闲暇时间;虽说收入不高,单位里也咸鱼一条,但也逍遥自在。只等下月初的黄道吉日就开工。而丈母娘终是不舍,隔三差五就回去看看,说看一眼少一看了。妻子不放心便让他陪同左右,他义不容辞。左邻右舍夸他好女婿,站在香樟树下的他,笑而不语。
老屋里,楼梯口,一抬头,黑洞洞的阁楼口,像只没有瞳仁的怪眼与他猛然对视。那该是一只充满诱惑的眼睛,他后来想。当时他心头凛然一震,却仍爬进阁楼。迎接他的是一股刺鼻的霉味和厚厚的灰尘。摸索着打开电灯,阁楼上转一圈,东北墙角有一卷黄铜,还可以看出来。他知道老丈人以前是跑江湖收废品的,这里山多地少,靠种地养不活一家人,必须有别的营生。只是以前极少有人干这一行当,老丈人头脑灵活,快人一步。江南地区河汊纵横,四通八达。老丈人丈母娘常摇着木船,河水荡漾着韵味十足的号子,去各地收罗,主要收值钱的废旧金属,像铜、铁、锡等。锅碗瓢盆,他们也顺带收,大不了自己用。如果本地资源少,他们顺着姚江还划到宁波,一般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只是苦了孩子。提及童年,妻子总是眼泪汪汪的。就是靠收废品,老丈人盖起两间三层小洋楼,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成了当时的万元户。后来又带着自家兄弟一起打天下。再后来,女儿都嫁了人,岁月也不饶人,才“金盆洗手”不干了。
当他瞥见旁边一个鼓鼓的布包,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因为昨夜他梦见一个类似的布包,好像是在老家,自己临出门时,爹娘追出来笑呵呵地把一个灰布包递给他。他伸手去接时,突然布包掉落于地,消失不见了。也许是自己好久没有回老家了吧,所以才会有那个梦。他没当回事,而今天阁楼上竟然发现这个,这……
楼下丈母娘叫他,他慌忙下来,顺便把那卷黄铜和布包提溜下来一并交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打开,是两个碗,其中一个已碎成几片,不成样子。另一个倒像完好无损,但已看不出它本来面目。这个死老头子,阁楼上放这个东西干啥?丈母娘把东西随意丢在脚边墙角,找把剪刀去外面修剪她以前种的花草去了,她大概准备这次把花草带走,不忍心让它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也十分好奇,把那个瓷碗慢慢拿起来,好像碗底有几个字。用手抹擦一番,效果不佳,又拿到水龙头下冲下水,然后走到窗前仔细端详,发现碗底有几个楷体字样的落款:大明成化年製。什么?他脑海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人差点焦了,这——还是古物?!可能吗?莫不是自己眼花了吧?他定定神,又拿到水龙下里里外外洗个干干净净,发现碗底也还是那几个字,蓝色的,笔法苍劲,圆润中透着几分稚拙之气。再看碗器形古朴,平底凹足,釉色莹润,青花色淡雅,包浆温润,品相非常好!不像其他同事,上班喝茶看报,下班麻将钓鱼,他喜欢逛当地的古玩市场,偶尔也出手淘一下小物件,从几十块到几百块,走不走眼也没多大关系,就图个乐子。一来二去,他与许多店铺老板都认识,甚至与某些人成了朋友,称兄道弟。
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把那只好碗小心翼翼重新包好,又放回阁楼上,然后哼着小曲,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欣赏丈母娘修剪过的一株月季花,开得正艳,映红了他的眼。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又溜回去,把那只瓷碗偷偷拿回家中。等家人都睡了,他溜到书房,翻开荣宝斋许老板送给他的那本关于如何鉴别瓷器的书,与瓷碗仔细比对。越比对他越觉得手中的瓷碗不一般,更像出自官窑。天哪,如果是真的,那——他不敢想下去了。那一夜他抱着那只瓷碗一宿没睡,早上又吃了一片降压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毕竟外行,东西真不真还是需要一个行家掌掌眼。于是他立刻想到他的朋友,古玩市场荣宝斋的许老板,人家毕竟在这一行当摸爬滚打几十年,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不会走眼的。
今天休息,但他决定中午再去找许老板,人少,且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要沉住气,否则,会留下破绽被人利用,这也是许老板告诉他的。当然,他不是不信任许老板,而是一切小心为上。捱到中午,他叫上一辆出租车去古玩市场,路上再三叮嘱司机开慢点。司机每次点刹车,都让他心脏咣当咣当狂跳。
许老板,一个瘦削、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那时正躺在古铜色安乐椅上闭目小憩。市场内这个时候的确没什么顾客,周末好点。盛世收藏,乱世黄金,但古玩收藏界水太深,一般人不敢涉足,玩不好就会溺毙。你不知道啊,老弟,我这风里雨里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啊,许老板曾在他面前真情流露。是人是鬼,难呀!许老板后来又加了一句。他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
许老板,他轻叫一声,便径直走进店里。你怎么现在有闲心过来?许老板从安乐椅上起身,打了个长长哈欠,似乎没睡足。搅黄了你的美梦哈,小弟我有个东西你帮我搂一眼。我吃不准,也順便向专家学习学习取取经。他本来想在东西前加个好字,在脱口之前又把它咽了下去。你客气了,肯定是好东西,那让在下开开眼。许老板给他倒杯茶,香气四溢。
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白布包,除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安全包裹,那只碗才露出庐山真面目。许老板本准备伸手去拿,但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戴上白手套架上眼镜,双手接过来,像接过一个婴儿。拿起放大镜细细看,反过来倒过去。他看到许老板的神情愈来愈严肃,眼神聚成两束光。
老弟,你这东西哪来的?许老板扭头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我路边淘来的,有什么问题吗?他故作轻松地说。真的?哪淘的?许老板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这个嘛,嘿嘿,暂时保密,不好意思。他拒绝了。好吧,不勉强你,只要不是地下摸来的,咱可不能干犯法的事。我告诉你,这个东西,依我从业的三十年的经验,你可要站稳了,它——许老板顿了顿,好像咽了口唾沫,它是成化年间一件官窑器,它叫青花夔龙纹官碗,真品!许老板脑袋不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又带着颤音。他几乎可以听到许老板粗重的呼吸声。
不会吧?你肯定是逗我的,我能捡到漏?他摇头加苦笑。我逗你?呵呵,那这样好了,你看我这个铺子有什么好东西,你尽管拿。我跟你交换!许老板眼睛似乎一直没离开那只瓷碗。我——,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说你们俩干嘛呢?对面店铺的光头老板哼哼唧唧,端着一个精巧的紫砂壶悠悠走过来。许老板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他立刻拷贝了一下,同时背身把碗简单包一下快速塞进皮包,冲二人一点头说回见,便匆匆离开了。
你昨晚睡书房几个意思?从实招来!否则,饶不了你!妻子还是发现了,打开账本。不告诉她看来是不行了,也该告诉她,于是他一五一十把事情全盘托出。妻子听了,一脸懵,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头牛。她像听一个传奇故事,这泼天富贵到了咱家?!接下来怎么办?妻子稍平静后问道。我觉得应该告诉咱妈及你妹妹一家,毕竟这车西是你爸妈的,你说呢?他笑着看着妻子。你发烧了吧你?妻子伸手去摸他额头,被他用胳膊挡开。我妈知道倒没什么,反正她要钱也没用,问题要是我老妹知道了,那这个东西归谁?这可不是万二八千的事,我亲爱的傻老公。妻子拧了他大腿一把。如果卖,大不了二一添作五,二家平分,他说。平分?为什么平分?这可是你发现的,否则不就是破碗一个?再说,她们家又不缺钱,不像咱,而且妈现在可是与咱们生活在一起。还有我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小时候她就喜欢跟我争,寸步不让……妻子唾沫星子四溅。他也觉得妻子的话有些道理,可若独吞,也太狠点了吧!
三天后某晚,许老板带着一个自称王老板的陌生人亲自到他家里来,他们把东西又细细过了眼,然后步入正题,东西多少米愿意换手?让他开个价。他笑着说还没想好呢,暂时不打算出手。自称王老板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可以等,若想出手,一定要联系他,毕竟他先来的,他点点头。后来许老板几次约他去喝茶,他都找借口拒绝了。
不久,他听到了本不想听到的消息,说一件价值不菲的精品瓷器本市现身,这成了圈内圈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藏友姓甚名谁大家都在猜。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纸里包不住火?这是谁的嘴这么没把门的?好在自己还没暴露,他让妻子把东西一定藏好,把嘴闭上。然而大概一个月后,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陆续有人上门说想一饱眼福,但他坚决否认,死不认账。
许老板一天晚上开着黑色奔驰又来了,还有那个王老板。他很不开心,觉得许老板这个人不地道。王老板说知道他喜欢喝茶,从车内拿出一盒龙井茶和两条烫金的九五至尊黄鹤楼奉上。王老板说别看茶叶包装普通,这才是真正的极品龙井,都是送往北京的,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许老板也在旁帮腔。他再三推辞,只得茶叶收下,香烟坚决不收。王老板又说自己是个瓷器痴,见到好东西就痴心大作。不卖也没关系,能否让他再近距离欣赏一下,不在他家惊扰了,就在车内。拿人手短,他只得回家把东西拿过来。许老板给他枝粗大雪茄并为他点上。他今天是第一次抽雪茄,味道馥郁,直抵五脏六腑。只是几口后他感觉头晕目眩,看旁边的许老板长了一身的胳膊,像个八爪鱼。他们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也许这些日子自己太累了,休息不好;也可能不习惯雪茄,劲太冲,他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王老板连声感谢并把瓷碗还给了他。说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不谈生意只论友情,买卖不成仁义在。
不久,小姨子一家也不出所料地登门拜访,说商谈下一步造房事宜,顺带聊聊那只碗,说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比较晚。现在家里的生意这段时间越来越不景气,频频被银行催债。他刚想解释就被妻子把话接过去了,结果就是姐妹二人争吵起来,不欢而散。丈母娘在一边流眼泪,不知道该帮谁,只怪自己一时嘴欠。小姨子老公临走时放话,自己老婆也是亲生的,不是路上捡的,这事没完。没消停几天,老丈人那兄弟几个也找上门来,说那个碗可能是以前收废品时他们哥几个收的,老丈人看碗好看就讨过去了,当时以为不值钱。按理说,现在他们也应有份。他妻子气不打一处来,拿根拖把把他们赶跑了。但他们骂骂咧咧,好男不跟女斗,又是长辈,让他们等着法庭见。丈母娘也病了。现在他们原本的美丽心情荡然无存,还一头跌进苦恼的沼泽里。这还没什么,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被人跟踪了,上下班似乎有人尾随其后。报警,没用。他现在后悔不迭,为什么自己那天要爬到上去?为什么那只碗没有也碎了?或者是别的东西,又或者就仅是一普通的瓷碗?否则,就没有后面那些破事了?他忽然又想起老丈人摔的那一跤?好像就是从阁楼上一头摔下来的!老丈人上去干什么?会不会与那只碗有关系?那只碗非一般人所能拥有,就像刘备的那匹白色的卢马,后面会不会给自己或家人带来大不幸?他越想越害怕,不行,不能藏在家里了,必须尽快把它处理掉。妻子开始骂他神经病,可听他一分析也深以为然。可是怎么处理合适呢?他犯了难。
这时有人递来了枕头。市博物馆长一行人亲自登门拜访,表明来意,希望他可以把东西献给国家,市博物馆收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当然,会补偿他一笔钱,不多。他没有犹豫,慷慨应允,把东西取出当场交给了他们……看着馆长一行人乘车离开,他长出一口气。
他的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过去的事就像梦一样,只是古玩市场他几乎不去了,许多东西也回不去了。
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市博物馆长又来了,把东西直接还给了他,说自己工作疏忽大意太不应该,并郑重告诉他东西是假的。经碳-14技术手段检测,时间不过短短几十年,最多到民国。北京瓷器方面的资深专家也印证了。不得不说作伪手法极其高超,细节丝丝入扣,几乎可以假乱真。假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收藏价值。并把几页检测报告给了他,说酬金也不用退还了。
他呆呆地听着,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第二天他做了个决定,把所有的相关的人都喊到家里来,小姨子一家,各位叔伯们,还有当初提出重金购买的一众人,能请的都请了,只是许老板和那个王老板不知哪去了。他把报告给他们一一看了,且现场有馆长作证。
各位,你们还买吗?还争吗?还要吗?大家都默不作声,低头。还有二个月就是牛年春节了,那我预祝大家牛年牛气冲天,岁岁平安,先听个响。他抓起那只碗狠命扔到地上,在人的惊呼中声中泡沫似的四溅。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碎片泛着不定的惨淡的光。
约半年后,他无意听到一个消息,说又有一个真正的成化官窑瓷器现身本市,也是一只碗。现在的古玩市场真叫一个乱,他喝着龙井茶,不胜感慨。后来一只也叫青花夔龙纹官碗在香港苏富比拍卖,拍出千万元高价,他是在上厕所时在晚报上看到的。还配有一张现场持宝人集体照。照片中右下角有一个人,样子有点模糊,不过看上去像是许老板,一脸的猥琐,似笑非笑。真他姆的难看,就像个大傻子。他笑着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