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呀，朝这里，捅进去！”
歇斯底里的母亲对我怒吼，我手里握着她强塞给我的水果刀，看着眼前这个狰狞的女人，脑海一片恍惚，耳边嗡嗡作响，我听到外面有野猫叫，凄惨诡异，不知身在何处。
母亲拉着我的手腕，往她的胸前扯去：“来！你对我有什么怨气，你来！往我心里扎一刀，我就死了，不碍你的眼，何必等着你长大，你现在就可以，现在就可以！”看着水果刀顶在母亲胸口，我慌忙松了手，刀掉落在茶几上，我从不知声音竟会这样的尖锐。我垂下头，面无表情听着母亲的声声哭诉，心里波涛汹涌。
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求求你！
杀了我！
去死去死！
去死！
仓惶悲伤掀起一阵海啸席卷我的心脏，陌生的疼痛竟让我深觉呼吸困难，只觉得要窒息了。
母亲颓然坐到沙发上，疲倦地捂着双眼：“周静，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沉默地立在原地，母亲的声音似远似近：“那次你离家出走，你说被人……，我和你爸不嫌弃你，你姑姑都知道了这样的事，丢人不丢人？啊？我们说了什么吗？我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不敢戳你心窝子，可你呢？你怎么想的？你写了些什么！说什么恨我们，我们怎么你了？辛辛苦苦生了你，就为了得到你的怨恨？你凭什么恨我们？凭什么？”
我咬咬嘴唇，艰难开口：“妈妈，是我不懂事，我乱写的，你别生气了。”母亲叹口气：“周静，我不敢相信你了，我信了你一次又一次，可是……”
一只手缓缓地，紧紧地攥住我的心脏，我悄悄张开嘴，深深吸了口气，试图缓解心里那种迟钝的剧痛。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抬起双眼，定定看着母亲：“妈妈，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恨你们，我只是害怕你们，因为有时候被打，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做错事了，你们是为了我好，那次你生气说不认我了，要和我断绝关系，其实我特别难过，只是也不敢说出来。妈妈，我真的没有什么恨不恨，你生我遭了这么多罪，我其实觉得很对不起妈妈你的。”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母亲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你这次是真的吗？”母亲严肃问道。
我坚定的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笔记本：“妈妈，我们把这本笔记烧了吧，这都是些胡言乱语。”母亲点点头。
我和母亲蹲在花坛前，母亲认真地叮嘱我：“周静，把这些烧了，我们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纸张被火焰烤的乌黑，我看着微弱的火光：“好的，妈妈，我以后会好好学习，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母亲满意地站起身来：“不早了，烧完快睡觉吧。”说着，她转身离开。
我看着火光一点点湮灭，闻到夜风中的夜来香炽烈，蛐蛐的叫声扰乱夜的世界。
你试过用圆规割腕吗？不要急，用尖端一点点的划拉，感受到迟钝的疼痛，你会看到，被重复无数次割破的皮层渗出血来，慢慢凝结成血珠。
我坐在天台上，深夜，仍有万家灯火未熄灭，远处的山峰，路灯顺着山线沉默地亮着，有谁在黑暗中大喊，在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我低头看着手腕，细细的伤口因为血珠看着有些骇人，我使劲抹去血珠，又渗出血丝，我一遍遍抹干，直到不再有血液渗出，方才停了动作。
抬头看着远方，夏天的夜风有些温柔，温柔地让人想要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我该怎么办呢？母亲。
其实，我真的恨您啊。
您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您看，如今让您受苦了吧？我从来不是您为之骄傲的女儿啊母亲。您看，现在我还在骗您呢，对不起啊母亲，又辜负您那微弱的信任了。
母亲，您说我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您偏要一意孤行呢？
母亲啊母亲，怎么办？我真的恨您呢，恨您给予我生命，恨您对我如此严苛。
您错了啊，不该生了我啊。
胸腔猛然收缩，喉咙溢出一声嗤笑，那样的沙哑难听，思绪已控制不住回到那些过去。
在父母和亲戚的嘴里，我的出生是那样的惊险。严峻的计划生育下，母亲怀着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偷偷跑到老家生下了我，听说连医生也没敢请，是姑姑把我从母亲肚子里扯了出来，姐姐回家看到干娘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下是一大滩鲜血，吓得姐姐当时便捂着嘴哭了出来。
“吃了很多苦才把你带到这个世上的”
“当时妈妈流了很多血”
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些瘦弱，抱着比寻常的孩子都要轻。“那时我看着你又大又亮的眼睛，白白嫩嫩的，看到我的时候还会冲我傻呵呵的笑，当时我心里就特别开心，就想着这是我妹妹，我一定要好好保护我的妹妹。可是，不知道怎么你就变成这样了。”年逾三十的姐姐对我感叹道。
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没有在父母身边呆多久，我便被父母送到干爹家里，连户口都上在干爹家的本子上，他们不敢去看我，只能时不时打钱给干爹干娘，因为没有母乳，我只能喝奶粉，钱总是不够用啊。
后来我渐渐有了记忆，于是在记忆中，我四处寄人篱下，有时在姑姑家里，有时在爷爷家里，有时在表姐家里，有时在父母家里。也许是颠沛流离带来的不安全感，我害怕极了这些人，尤其母亲最甚。
那时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因为在大人的嘴里，我的父母时而是出去打工了，时而是已经去世了，小小的我已经知道大人都是满嘴胡言，没得一句真话。
父母对我而言，一个名词罢了，但当时我最害怕的是四姨，她很凶，总是板着一张脸，面对我鲜有微笑的时候，而且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她会狠狠地揍我，直打得我哭爹喊娘，被打的时候就会格外想念未曾谋面的父母，总想着是因为没有父母给我撑腰，我才被人如此欺负。我咬牙切齿，等我父母来接我了，就再也不来这四姨家了，哼。
上小学的时候，我总算固定留在四姨家。四姨和姨夫对我的成绩很看重，考试成绩不好了，上课没认真了，书没背出来了，总是一顿打。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害怕他们，渴望着逃离，也渴望着传说中的父母。
十岁那年，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母。
竟是我害怕至极的四姨和姨夫！
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可以说是一道晴天霹雳了，然而面上我不得不装作我很开心，我很感动，心里却愈发绝望。从此父母有了更多的理由骂我。
“好人不当当贱人”
“都是被你气的啊”
“以后别叫我妈妈，我没你这种女儿”
“早知道就不该生下你”
……
是我导致他们东躲西藏，是我导致一家人都提心吊胆，我还不听话，不好好学习，简直是罪人，是拖累！
我看着电视柜上父母和姐姐拍的全家福，默默地接受这一切罪名，不予反驳。却从骨子里反抗他们的指责，任由这隔阂越来越大，任由心越来越沧桑，任由感情越来越淡漠。
我把这一切记在笔记本上，那些语句令人心惊，却不慎被母亲发现，那一晚，母亲爆发了，拿着刀子逼我杀了她，我拿着刀子，幻想着刀子插进我的心脏，母亲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恶趣味的想，就算这样，估计她也不敢把我送去医院吧，否则，千辛万苦掩藏的关系不就暴露了？
笔记本事件之后，我与母亲之间的交流更少了，期许的新生活遥遥无期，我只觉得，在这样的家里，我迟早要疯。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逃离了。
逃离没有计划，心血所至。
那可以用仓皇出逃形容。
我去了一个有很多海的地方，那里的海格外汹涌，天空晴蓝，一年四季都是那么温暖，穿着粉色衬衫的陌生人拿着单反拍摄那自由游着的金鱼，连空气都是甜的。
我赤脚走在沙滩上，一步步往海里走去，感受到温温的海水包裹着我，却不想一个浪把我打倒，不自主地大叫一声，我扑进了水里。
海水刹那间淹没我的耳朵和鼻子，我似乎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只听到嗡嗡的海水声，声音悠远纯粹，我突然就觉得心安。
我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便放弃了，算了吧，反正也……正下沉的时候，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托着我往上划去，我们踉跄着瘫在沙滩上，抹去了脸上的水，才发现是一个女孩救了我，我道了谢，她摆摆手让我小心些便走了。
受了这一番惊吓，我也没了兴致，便回到酒店准备换了衣服。
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准备出去吃饭。
到酒店大厅的时候，我怔住了，随后转身想要离开，一只手紧紧拉住了我。
母亲站到我的面前，笑着唤我：“静静。”我有些懵懂，母亲从未如此亲切地唤我，愣神之际，母亲已经惊讶的摸着我的衣服：“静静，你的衣服怎么都湿了，快快快，回房换了吧。”
我把母亲带进我的房间，去洗澡间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出来的时候，母亲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我趋步上前，离母亲几步远停下，母亲转头看着我，把我拉过去，温柔地说：“静静，我们一起吧，就当是妈妈和你一起旅游了。”看着母亲一反常态的态度，我有些惶恐，服从却已深入骨髓，我点点头，小声说道：“好的。”
那半月里，母亲竟没有一次责骂我，如同普通母女之间相处着。我们夜晚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白天一起去游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安然度过半月。
这一切简直美好地不真实，我内心竟尽是冷漠与惶恐。
直到一天早晨，我醒来，却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撇到床头有一封信。
亲爱的宝贝
宝贝，请允许妈妈这样称呼你，但妈妈想这样叫你已经很久，你就是妈妈心中的宝贝。
十七年前，妈妈生下了你，你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妈妈开心得不得了，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的小家伙从子宫跑到我的手里，你不会想到那一刻我有多幸福。我们是最亲密的人，你来到这个世界，最先住过地方是妈妈的子宫，听到你的哭泣，妈妈心都化了，妈妈抱着小小的你，心里想着：宝贝怎么会这么轻呢？
妈妈是第一次做妈妈，你的姐姐，妈妈对她很是愧疚，因为她从小是在你大伯家生活，那时候很苦，我和你爸爸没时间照顾她，所以就让她在亲戚家里，也没怎么管过她，后来有了你，妈妈想着，不能让你也远离爸爸妈妈了，所以妈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将你带到我的身边。
你十岁了的时候，写了一篇作文，说你特别想念爸爸妈妈，你爸爸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了，让妈妈告诉你事实，妈妈忐忑地告诉了你，看到你开心的表情，才松了口气，听到你从出生以后，时隔了十年的那一声“妈妈”，不怕你笑话，当时我板着脸，回到卧室，却忍不住哭了。
可是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对你姐姐疏忽了，于是对你严格管理，想着让你成才，可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严师出高徒，也许，严厉待你就能让你懂事吧。可妈妈看着你日渐沉默，从软软小小的宝贝变成一个沉默阴郁的女孩，妈妈自责呀，那一晚，妈妈看到你写的日记，妈妈当时真的是气急了，妈妈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多委屈怨恨，妈妈心里害怕呀，害怕我的宝贝恨我啊，妈妈越来越不敢说话，可教育你你的时候却又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所以妈妈就很少管你了。
妈妈一急，总会说出些伤人的话，可那不是妈妈的本意，你是妈妈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宝贝，曾经给妈妈带来这么多欢乐，妈妈怎么会觉得你是拖累，你姐姐曾经说过，你就是我们的开心果，说你那么可爱。妈妈也是这样的感受啊，可是你的成长路中，妈妈给了你许多害怕，委屈，妈妈向你道歉。妈妈想重新做一个妈妈，以后妈妈会尝试着理解你，改变自己。
宝贝，如果你不想回家，妈妈就在家里等着你，如果，你还愿意回到这个家，就打开门吧。
宝贝，妈妈爱你。
妈妈
我缓缓拉开房门，母亲紧张的面孔映入眼帘，我轻声叫道：“妈妈。”
她紧紧抱住了我。
真假没有意义，情绪也淡化。
故事结束得突兀而没有逻辑，可总要有个美好的结果。
在多年后，我放下手中的笔，纸张静静地躺在那里。
谁都没有错，我永远等不到一个道歉和拥抱，我也给不出一个真诚的道歉和拥抱，时间带走了炽烈的心绪，在意变得无所谓，我给自己和母亲写下一个美好的结局，那是我们遥遥无期的和解。
看着桌上的信，镜子里笑着的女孩，流下了眼泪。
母亲。
我爱你，与我无关。
你爱我，与我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