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害怕
对于四川的记忆,我已经消散的快差不多了,可是有几件事,几个人我却一直记在心里。
时间拨回到2013年4月20日的清晨,那一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个晴好的周六,那会儿我正读大三,课很少了,但是周六的早晨我还是早早就醒了过来。
有人比我还早,戴着耳机在床下面安静的打着英雄联盟,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床下,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他眯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精彩纷呈。
突然窗户剧烈的摇晃起来,很快门,床,也震荡的像是芭蕾。
打游戏的室友丢下耳机就往外面跑,以为是隔壁宿舍的同学故意在踢门,我疑惑的一只脚搭在下楼梯的站脚上,大概有三秒,我也光着身子,一跃而下,冲到了门外。
外面热闹极了,宿舍里安静极了。
“一场顶好的春梦咧”。
迷茫着跑出宿舍的人,都光着身子,还未睡醒的人还在美梦。
等到宿舍的其他人都稀稀疏疏的跑出来,室友怒骂道:“为什么连跑都不叫醒其他人”。
我无奈的看着那个打着游戏最先出门的室友,说:“他先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我,道:“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看着在场的四川人,希望从他们同样害怕的脸上看出一些异样,却突然发现了那个来自汶川的室友还没有从宿舍跑出来。
二
噩梦
他说是这一场噩梦,这场梦从2008年开始每日每夜都在折磨着他。
“你见过死人吗?”
我们各自点头或摇头。
“你们见过一堆堆的尸体,一条条的生命猛然间从你的眼前消失吗?”
没人点头。
“我见过”他说。
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梦里见到他们,听到他们在我耳边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你走了我们找谁玩?我们是同学啊,你不能丢下我们一个人走”。
“是的,我不能”
他说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噩梦,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我们将他从摇摇晃晃的宿舍里给搀扶了出来,一行人默默的坐在几万人的操场上各自给家里抱着平安。
信号不好,我们只能去校区最高的山顶,隔着断断续续的信号,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喂,妈,今天怎么样”。
“咦?儿子,你怎么今天这么早打电话来了”
“没事,今天我这里天气挺好,不想睡觉了,所以先给你打个电话”
“好,好,早点起来好,早点去吃早餐,待会中午的时候记得找个地方把被子晒一下,好了,我这边来生意了,先不说了”
“嘟,嘟,嘟”
这通电话以后,我们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信息孤岛,再也没有打出去过一个电话。
晚上,微博上的专家说晚上可能会再次发生大地震,我和那个最先跑出宿舍的人,被安排一起守夜。
十一点半,难得学校没有再停电,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开着灯,耐心的坐在宿舍里等待一场可怕的降临。
入夜,所有人都睡了,我和他也快熬不住,我手上绑了一根线,线的另一头系在可乐瓶的瓶口,装满水的可乐瓶倒立在桌子上,这是口口相传预报地震的小诀窍。只要那倒立的可乐瓶一倒,地震就来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室友手上的倒立的瓶子,室友强撑着眼睛看着我手上倒立的可乐。
“倒吧,快倒吧,我想结束这一切”
“啊!”凌晨几点记不得了,趴在我身后床上睡觉的汶川室友突然惊叫了起来,很快我手上的可乐瓶和游戏男手上的瓶子相继倒下,我负责叫醒我这半边还在眯觉的室友,游戏男负责他那一块。
这一次,我们很团结,没有丢下任何一个人,只是汶川那位却依然浑身发抖着只能被我们搀扶出去。
传染
操场上老鼠到处在跑,宿舍里到处都是女孩的哭泣声,四处漆黑一片,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有人说:我们这楼是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核工业基地建设的老楼,不怕地震”。
快熬到四点的时候,我们这一群男生,相跟着又进了宿舍。
睡不着,有兴奋也有恐惧,当然恐惧多点,特别是偶尔的震动和吱呀声更是让人突然警觉,那是身体的本能,就像是对光明的渴望。
六点,天亮了,信号好了很多,各自给家里报了平安,又继续在学校内游荡。
我们是理工学校,献血车最爱来的地方,不到七点市区几家医院的献血车都开到了我们学校的中央广场,调子还是: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却是我第一次感觉这首歌那么动听。
很快广场上就排起了长长的献血队,男生咬着牙,看着自己的鲜血就这么一袋袋的被打码运走,女生哭喊着,流着眼泪要献血。
汶川那位,昨天把脚扭伤了,还是拄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棍,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害怕会传染,恐惧会传染,爱心也是如此
一束光
这事结束后的好几年,我时常还是会半夜中被突然的响声惊醒,有时候确实是发生了地震,更多时候却更多是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笑着说:“不要怕,等你习惯了,就忘记了”。
“只是我能忘,你呢?”
大学毕业前,我们宿舍的人相约着一起去了一趟北川,新北川很漂亮,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高大上的建筑,完善的银行体系,让你仿佛置身于北上广。
只是人呢?
只是人呢?
空荡荡的街道,除了游客,只剩下一个个墓志铭。
空荡荡的街市,除了过客,再没有一个老乡。
他指着坍塌的房子说,这儿,以前是邮电所,他指着挤压的变形的汽车说,看这个车牌的主人曾经是我们县鼎有名的人。
这是他的过往,定格在十六岁的过往。
我们一行人站在北川中学那个红色5.12的纪念碑下,深深鞠了一躬,只有他眼含泪水,久久不肯抬起头。
那天风很大,一束光透光云层的遮挡,偷偷的射在了他年轻的脸庞。
五
结束
大学毕业后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城市,他也考上了汶川的公务员,据说在主管民政工作。
他工作很忙,却经常跟我们分享生活中的喜乐。
他说最高兴的事情是听到丧子家庭又生了小孩,他说最高兴的事情是丧偶家庭又重建。
他也说,最怕每年的4.20,最怕每年的5.20,整个城市就好像失了魂魄一般,整夜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
所以,怎样才能结束这场噩梦?
所以,什么时候才是路的尽头?
他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
6.24日,八点钟,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
疲倦的我打开了手机,朋友圈却是他七点钟发的动态。
“我去茂县救援了,勿念”
透过光与影的交集,我仿佛看见了他从青葱时光里慢慢朝我走来,他笑着说:“哪有什么终点,我一直在路上,如此也好”。
背景介绍: 新华社北京6月24日电 6月24日6时许,四川阿坝州茂县叠溪镇新磨村发生山体高位垮塌,造成40余户农房、100余人被掩埋,岷江支流松坪沟河道堵塞2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