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真冷，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格外大。

小屋的天台上，尚武靠着石头围栏，视线所及，是一片雪白苍茫。一夜之间，小城换了样子。那些青灰的古旧色渐渐被崭新的砖红色取代，不再是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一条条的柏油路又平整又宽阔。高楼平地而起，曾经的老屋被一点点蚕食。

蚕食的还有每个人的记忆。

这座小城，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曾经穿过狭小拥挤的小巷，去那阁楼下，叫醒一个姑娘。然后载着她悠悠的去巷口吃一碗粉子，再悠悠的赶在上课铃响起时，走进教室。

他的目光在视野中搜寻了一会儿，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是他和她的学校。教室外面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已经被推到了，变成了篮球架。

仿佛，什么都变了。

“尚武！”楼下传来喊声，“吃饭了！”

尚武收回目光，点了根烟，漫不经心的下楼了。

02.

尚武穿了件厚外套，迈着腿，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下了雪的路有些湿滑，但他走得四平八稳，仿佛并不在意被打湿的裤脚。

木板被卸开的老店里，传来录音机的声音，“据悉，我国即将申办2008年奥运会……”

偶尔两声的鸟鸣，是被吵闹起来的不满。

尚武要去城东，那里有一家汽修店，是他的工作地。不知不觉从学校毕业已经三年了，他也在汽修店干了三年。

这是小城的变化之一，大马路带来了新的交通工具，小汽车变得越来越多。那是有钱人的象征，来汽修店修车的人，不是大款就是富商，戴着金链子金手表，西装艰难裹着要爆出来的肚子，一颤一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罢工。

尚武到店的时候，大家已经忙开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的到来。

他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摁灭在脚底。这才进了换衣间，去换了身工作服，满是汽油味，熏得他脑门一跳。

但终究面无表情的出来，上工。

“尚武，嘿，你怎么才来。”翻记录表的尚武被人勾住了脖子，他被那混圆的肚子顶的有些难受，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带出恰到好处礼貌的微笑，“李老板，您有事？”

“嗨，能有什么事，找你修车呗。”李老板是个小胖子，始终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尚武合上记录本，扫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一辆奔驰，新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小胖子，“新车，就坏了？”

李胖子挠挠头，胖手上带了四五个金戒指，挤的那手指一节节的，跟香肠似的。

“发动机，感觉声音不大对，你帮我看看。”

尚武盯着小胖子，直到小胖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才悠悠的收回来。

“行，给你看看。”

03.

“阿嚏，”陈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图书馆的安静因为这一声突兀的喷嚏被打破了。

她顺手裹了裹衣服，有些心虚的埋下头。桌上忽然多了一杯热茶，她顺着看上去，欣喜唤了一声，“你下课了？”

蔡合阳坐在陈静旁边，摸摸她的衣服，皱了皱眉，“你穿的太少了。”

陈静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说，“出门走得急，没想到今天下雨了。”

窗外，校园零落的有些荒凉，湿漉漉的透着冷气。

蔡合阳无奈，“冬天到了，多穿点衣服。”

陈静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我的老家，是会下雪的。”

抬头，透过窗户，目光落在了远处。

闭馆后，陈静和蔡合阳离开图书馆。

两人并肩而行，蔡合阳看看陈静说，“晚上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陈静愣了愣，有些犹豫，“我想再看看书，你知道的，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太难了。”

蔡合阳暗暗叹口气，“你需要放松，静静。”

陈静点点头，转过视线，“这次研究生的毕业课题我准备了大半年了，我不想出错。”

蔡合阳侧头，刚好看到陈静的侧脸，目光里有些失望。

“别紧张，你是最棒的。”

陈静笑笑，“嗯，谢谢你，蔡合阳。”

04.

小城街边的小酒馆里，尚武和三四个人坐一桌，吞云吐雾，乌烟瘴气。

桌上摆了好几个酒瓶，都空了。身边的人喝高了，吆五喝六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尚武靠着椅背，默然无言，只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在烟雾之中，眼神迷离的没有落脚点。

李胖子凑过来，用小胖手戳戳尚武，“尚爷，想啥呢？”

尚武拨开小胖子的手，面无表情。

李胖子似乎习惯了尚武冷淡的态度和冷淡的表情，哈哈一笑，“你说你，一天天的苦这个脸，装啥高冷。”

尚武摁灭了烟，扭头看他，“还有多少？”

李胖子的眼神忽然变了，压低声音说，“这个数。”小胖手随手比划了个数字。

尚武眉心一跳，抬头看小胖子，“做完这一单，我退出。”

李胖子勾着尚武的手放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尚爷，这大家赚钱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想起来要退出？”

“违法。”

李胖子盯着尚武两三秒，忽然爆发大笑，指着尚武鼻子说，“你现在想起来是违法的了，那还干了那么久？逗我呢。”

尚武的表情越来越冷，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显得有些狠厉。

李胖子渐渐收了笑，被酒精浸过的脑子慢慢清醒了，看着尚武，依旧有些不可思议，“你认真的，尚武。”

尚武点点头，“认真。”

李胖子又挠挠头，舔舔嘴唇，表情变了又变，终究叹了口气，“行吧，但是要干完这单。”

尚武得了答复，没再多说，拎起外套，抬起屁股走人。

店外，飘飘扬扬的下起了雪，钻进尚武的脖子里，冷的一哆嗦。

他抬头看天，黑透的天，洒下的雪花，轻柔的治愈着每个人。

05.

没人知道陈静为了这次的毕业答辩准备了多久。论文的题目在一年前就确定好了，但是为了得到准确的数据，她翻阅了图书馆几乎所有相关的书籍。一有空就泡在实验室或者和课题小组一起讨论、推演，然后纠正，再推演再纠正。

直到得出让她满意的结论。

陈静知道自己这一年忽略了蔡合阳，但是没办法，她需要用一个完美的句号来给自己的学习生涯画上注脚。

她希望蔡合阳能理解自己。

“嘟嘟，嘟嘟嘟。”兜里的移动电话想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陈静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放下笔，从兜里摸出电话，看清来电有些意外。

“大伯，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陈静走出教室。

电话那头的大伯似乎有什么话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了半天。陈静略略不安，是大伯出了什么问题？

“嗨，不是我，”大伯听出侄女担心自己，赶紧辩解，“哎，是尚武那孩子。”

尚武？这两个字在此刻被提起，让陈静有片刻的晃神，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这名字是她的禁忌，是她的心结，也是她过不去的槛。

陈静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强装镇定问，“他，怎么了？”

“那孩子出事了，”大伯絮絮叨叨，“你和这孩子原来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就突然变这样了呢？”

出事了？陈静的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只听见这三个字，压抑不住声音的颤抖，“什么事？”

“说是给那车乱搞发动机，被公安抓走了。”

走廊上，陈静无力的垂下手，影子被拉长，再拉长，无比寂寥。

06.

有多久没有回来了？陈静想，自从考上研究生之后，自己似乎就很少回家，每次都来去匆匆，未曾发现小城早就变了样。

那些街边肆意生长的古树变成了柏油马路，木质的古旧商店，变成了气派又明亮的商场。仿佛一切都在和过去划清界限，表达想要和大都市靠近的决心。

陈静有些茫然的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凌冽的冬季，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气息，寒意渐生。

她摩挲着手里的照片，那是上一次见到尚武时拍下的照片。梧桐叶，铺成的路，在秋阳下如梦似幻，如同他和她的笑，恍如隔世。

秋阳，已经远去。

07.

看守所门口站了一个人，陈静走近看清了，是况萌萌。和印象中高中时期的少女已经截然不同，她变得憔悴，也很焦虑。

看到陈静，况萌萌向前迈了一步，“陈静。”

陈静停下来，看她。

“你是来看尚武的。”

陈静没有说话。

况萌萌拎着袋子，似乎很委屈，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泪水。

“他不见我，我来了很多次了。”

陈静皱眉，“你想说什么？”

况萌萌抬头，哭着说，“他是骗你的，我们没有谈朋友。他，他根本不喜欢我，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样的楚楚可怜，仿佛是被这个世界辜负的老实人。

陈静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冷冷的看她。

况萌萌没想到陈静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片刻，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你，你能帮我把这些带给他吗？就是一些吃的，用的。我，我怕他过得不好。”

陈静皱了皱眉，眼里有了一丝厌恶。没有伸手，而是和她擦肩而过，没有停留。

“陈静！”况萌萌在她身后喊道，“你会等他吗？但是，我会！你连一点时间都给不了他，还说什么喜欢？”

正要跨进大门的脚步停了下来，陈静转身看她，仿佛在看一个小丑。

“一个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很骄傲吗？”

08.

看守所里很安静，警察、监控、铁窗，所有的元素都很符合冬的气氛，冰冷且残酷。

“哐当。”隔窗那头有了响动，陈静忍不住哆嗦，抬头看向来人。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尚武了？是上次见面之后吧。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然而在看他的那一刻，终是泪流。

尚武的视线落在陈静脸上，目不转睛，一直虚无缥缈的视线终于有了落脚点。

“傻子。”

熟悉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陌生而不真实。

“你变好看了。”

“别一直哭，说说话。”

“不然你骂骂我？”

“陈静，对不起。”

陈静抬起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了那张笑脸，无数想要责骂的话，在这一刻，全然说不出。

“尚武，你既然选择平凡，为什么不能接受平凡？”

“你真的用尽全力了吗？”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的人生。”

冬夜寒凉，尚武靠在床头，窗户外是难得没有下雪的晴夜。他摸着手里的那张照片，那张他和她的合影，一滴泪，氤湿了照片上的笑脸。

09.

陈静忽然无比厌恶这座小城，这里的一切让她陌生，让她难受，让她压抑。

她想逃，逃到属于她的世界离去，那里没有尚武，没有和他的一切回忆。

于是，她连夜回到了学校。赶在了实验楼开楼的时候，回到了教室。她需要一个属于她的安静空间。

然而，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她顿住了。

蔡合阳有些尴尬的收回放在另一个女生肩上的手，“静静，你怎么回来的那么快？”

陈静想，也许她逃的还不够远。

冬季，铅灰的天空层层叠叠压满了云层，一架飞机划过，留下淡淡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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