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
黑夜里,有人用呼吸般的声音对熟睡中的梵恩说。
2
一觉醒来,梵恩便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毫无征兆地、毫无缘由地,就这样得知了这个消息。然而梵恩却对这个消息坚信不疑,就如同坚信自己迟早会死这个事实一般,又像是有工匠在他熟睡的时候用刻刀在他脑子里精雕细琢地刻下了这句话——
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
九个字,一个句号,字迹工整,表意明确,毫不含糊。
梵恩头痛欲裂,完全没有做过梦的印象。也不记得昨晚睡觉之前见过谁,只是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在家楼下的面馆吃了一碗乌冬面,吃完站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大妈们兴高采烈的广场舞。然后回到家回复了几封白天没来得及回复的邮件,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便一头钻进了被窝,关掉了床头柜上的阅读灯,准备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可浑身酸得像是裹在了浸过醋的棉被里,睡意却迟迟不来,眼球在眼皮底下打着转。梵恩只好再次拉亮阅读灯,拿起床头反扣着的张爱玲外集《易经》,读了刚过一半,一直在讲港战的事,拖拖拉拉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像是一碟没有切开的老青菜,嚼不动,咬不断,拖在喉咙里上下不得。梵恩看着看着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等醒来的时候就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梵恩心头笼罩着一层巨大的悲伤感,像滑落到身上的层层蚊帐一样蒙得他喘不过气来。
3
梵恩今年二十八岁,单身,是某房地产公司一名普通的职员。五官算不上帅气逼人但也不至于让人反感;身体健康,无任何家族遗传病史;两年前开始每周去健身房两次,身材匀称,虽说没有八块腹肌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大肚腩;不吸烟,偶尔喝点红酒,但从来没喝醉过;有个二十七岁的少妇女性朋友虹,是个中年商业大亨的妻子,身材娇小,温文尔雅,商人离婚后跟她结婚,结婚后又常年经商不在家,外面估计又有了新欢,虹也懒得去管了,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在皇宫似的郊区别墅里照顾四岁的儿子。虹每周六晚来梵恩家一次,会时不时地带点小菜和红酒,两人面对面静静地吃完饭,静静地做爱,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虹再静静地穿好衣服回家。没有太多关于各自私生活的交流,各取所需,心照不宣,但相处十分融洽。
今天是星期五,也就是说梵恩在这人世也就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了。枕边的手机上显示着虹发来的一条短信:“明晚七点半,我带点菜过去和你一起吃饭。”梵恩想给她回个短信,可是连语言都无法组织了,满脑子都是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事实。梵恩努力想回想起究竟是在什么时间点得知了这个消息,可头越想越疼,仍是毫无头绪。
梵恩赤身裸体抱着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满身的冷汗,像冰啤酒杯外的水珠那样汩汩地向下淌着,他起身去冲了个澡,然后还是穿好西装、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拎起公文包向公司赶去。
梵恩破天荒地迟到了,当他推门而进的时候,梵恩的同事们几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知道梵恩在公司可是出了名“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好员工。正在啃着面包的同事小温笑道:“梵恩你居然也会迟到?!看来今天下班太阳都得从东边落下去了。”
梵恩只是讪讪一笑,不置一词,低着头急速走向自己的位置,公文包抱在怀里倒像是抱着一整包的钞票那样鬼祟。
梵恩坐定后便偷偷观察周围的同事,可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异常。梵恩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身在一场逼真到极致的梦里。可这里明明就是自己工作了四年多的办公室,周围的人都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同事,就连天花板上蜘蛛网的位置都准确得不差毫厘,毫无破绽可言。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
你就是得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毫无商量的余地。
梵恩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如坐针毡一般,满脑子都是“你将死去”、“你要死了”、“死亡”、“我们说好喽,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你一定要死去哦”诸如此类的声音,嗡嗡的,像是闭目坐在蜂巢底下。
保守秘密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还是个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秘密。试想一下,如果你正在被一笔账单搞得头昏眼花、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身旁的同事突然拉住你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起床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这是真的,我也坚信不疑。”你要是不把他当做神经病那你自己就是神经病了。
4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餐时间,同事们都陆续去吃午饭了,小温起身拍了拍梵恩的肩膀,梵恩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颤。小温笑道:“看把你吓的,只是问你去不去吃饭而已。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梵恩只说了声“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先去吃吧。”
小温无奈地耸了耸肩,丢下句“你今天真是奇怪”便推开门一个人走开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梵恩一个人。初秋的中午,窗外吹来温润的暖风,不再像夏日那么尖锐的阳光洒进来,斟满了梵恩桌上喝水用的玻璃杯。满办公室的绿色植物都在兀自呼吸着,混合着电脑机箱嗡嗡的呼吸声,倒像是死神派遣来潜伏在梵恩周围伺机而动的小兵。
梵恩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泪突然就这么掉了下来。这么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物现在看起来居然也变得那么弥足珍贵了,怎么看都看不厌倦。原来云的形状是这样的,原来树的姿态是那样的,电脑原来是这么个笨头笨脑的怪物,“报表”的“报”原来是这么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可等我死后,这一切于我来说就都失去了意义,云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树是高的还是矮的,电脑以后再怎么进化,“报”以后读“bào”还是读“pào”都已与我无关。
我变成了死,死变成了永恒。
梵恩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就这样死掉,自己明明一直都健康得很,最近也没有任何大病来临前的征兆;上下班坐地铁,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几乎为零;心态良好,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可这个消息却又像八爪章鱼一样死死地吸在梵恩的脑子里,真理一样存在着。梵恩居然学着电影里那样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指甲印清晰可见,微微的痛楚真实可信,真的不是在梦里。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空气里有人开始说话。
“你就是得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一方面理由太过于复杂,另一方面我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要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现实,算好自己剩下来的时间,一秒都不能含糊,想好自己在临死之前还有哪些事要做,还有哪些人要见——我说梵恩你最好拿张纸列出来,不然很可能会落下一两件事,少见了一两个人。别等到临死前再想起来哭喊着再给你一点时间,死亡是不会等你的。一秒,不,半秒半毫都不会等你。至于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死在哪里,目前我也不知道,我也擦亮了眼睛等着看呢。”
梵恩果真鬼使神差地撕下来一张便利贴,打开钢笔笔帽,列起了“1、2、3、4……”来。可等序号写好了,梵恩又不知道该怎么写要做的事、要见的人了。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卫生间里灯泡早就要换了,一直说要买套像样的西装来着,头发也该理理了,一直想养条狗却一直都说再等等再等等……他也有好多人要见上一面,活了二十八年,遇人无数,有过交集、留下印象的也不计其数。爱过的、恨过的、爱着的、恨着的、总是说“等有空一定要好好聚一聚”的。以前总以为时间还多的是,日子过得就像是在不透明的罐子里抓糖果,总以为糖果还很多,殊不知在某一天就突然抓了个空,给你来个措手不及。
梵恩把便利贴揉成了一团,砸进了垃圾娄,整个身子陷进座椅里,双手支在后脑勺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梵恩知道,要做的事永远都做不完,想见的人永远都见不够,而他现在迫在眉睫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5
中午等田经理吃完饭回来,梵恩就递交了辞呈。
刚一屁股坐下来的田经理看到了梵恩手里的辞呈,愣是半天没合的上嘴。在他眼里,梵恩是那种最好管理的员工,安排的任务从来都是按时按质地完成,也从未抱怨工资太少,与同事相处融洽,为人和善。
其实梵恩对这份工作并无大爱,只是混口饭吃而已。二十二岁那年从大学毕业,梵恩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北漂了两年,无果,实在是捉衣见肘的时候便折回了大学时期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胡乱找了家房地产公司面了试,没想到一面就面上了,也就打算暂时先在这做着,找到更合适的工作再换。可梵恩向来就是个恋旧的人,这么一做就是四年。一步步从一个跑腿的也升到了组长的职位。梵恩并不是爱上了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只是习惯了这样规律的生活。
田经理舔了舔干裂的上唇,支吾道:“梵……梵恩你这好好的怎么想到辞职了?是嫌工资太少了还是和谁闹了矛盾了?你要是……要是觉得工资少,我可以……”
梵恩打断了田经理的话,说道:“田经理,谢谢您的好意。我辞职并不是嫌工资少,也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处于个人意愿。这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至于辞职的原因我说出来您也不会相信——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我会因为这么离谱的理由辞职。总之,我现在有比工作还要重要的事情去做,还有一些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而且必须是现在就去做,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说了这么多,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昨晚还在纠结于怎么提高业绩的一个人,第二天不声不响地就辞职了。我知道这肯定会给公司带来诸多不便,但我除了抱歉也无能为力,有些力量我们真的无法抗拒。这么多年也多谢田经理的栽培和照顾。希望有机会——我是说如果我得到的消息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话,可以跟您好好地喝上一杯,郑重地跟您道个歉。”
田经理听得云里雾里的,迟疑地接过梵恩手中的辞呈,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梵恩对着他挤出了一撇抱歉而又无奈的苦笑,深深地鞠了个躬,退出了经理办公室。田经理仍像雕塑一样惊讶地举着辞呈看着梵恩关上了门。
走出经理办公室,梵恩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走到座位前,开始收拾起东西来。满桌子林林总总的物事:杯子、电话、计算器、文件夹……原本都是些生活工作的必需品,现在居然也成了无需再牵挂的身外之物。没有了这些,照样可以活完剩下的两天。梵恩顿时觉得没有整理的必要了,他只拿了自己当年用第一笔工资买的派克钢笔,钱包,外套,完全是下楼去买杯咖啡的阵势。所以当梵恩推开公司的大门回过头来对着忙碌着的同事们默默注视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在那跟同事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小温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争论着什么。
这样平淡的生活真好,梵恩心想,然后撒开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6
初秋午后的街头,道路两旁绵延而去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是升腾着的两列青烟。刺眼阳光是夏日之后失宠了的妃子射出来的毒辣目光。商家们都坐在店面里打着瞌睡。一群群欢笑着的行人与梵恩擦肩而过,没有人会察觉到这会是个垂死之人。
梵恩在一张有树荫的长凳上坐下,掏出手机开始翻阅起通讯录来。梵恩一列拉下去,每个人的面孔都随着通讯录里的名字在梵恩脑海里飞逝而过。
名字真是个好东西,梵恩心想,条形码一样,一眼扫过去脑海里就“嘀”的一下显示出某人的脸。好像有谁在每个人脸上贴了一个写有名字的便利贴一样,一边还装模作样地说着:“好吧,你姑且就先叫这个名字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也实在没办法,这世上有那么多需要名字的人,我也没办法让每个人都满意,你说是不?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名字,这名字就是你。”
梵恩一直把通讯录拉到了底,都没能按下一次拨号键。父母前几日跟着旅游团出国旅游去了,一时也无法联系上;大学期间要好的朋友都散落在各个城市的高楼褶皱里忙着各自的生活;同事除了平时工作上的事私下基本没什么的交集;虹现在应该在陪儿子雪生午睡——其他再无谁可联系。况且打了还能说些什么,告诉谁谁也不会信的事还是压根提都不要提的好。就这样静静地享受秋日午后的悠闲也不失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么些年一直都在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戴各种面具、学习各种生存技能。都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么漫无目的地坐在街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梵恩迟疑了片刻,将通讯里的所有联系人一删而尽。
其他人都已无所谓,死之前,梵恩还得见一个人。
梵恩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着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驶去。梵恩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呼啸而去,就像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这座生活了七八年的城市,梵恩与它之间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梵恩知道它该在什么时间段阴雨绵绵无终日,该在什么时候酷暑难耐。而它似乎也在用它的沉默在包容着梵恩的一切——他曾经肆无忌惮的青春,他曾经信誓旦旦的雄心,他的开心,他的不满,所有的一切,它都给予了包容。
到达学校付完钱之后,梵恩径直去往了那条大二之后他就再也没走过的小道。
这是条很细很长的羊肠小径,隐匿在教学楼后的灌木丛里,曾经是许多小情侣半夜幽会的绝佳场所。直到梵恩大二那年的一个清晨,二十岁年轻的雪从十七层的教学楼上一跃而下,肆意飞溅的鲜血就像一朵绚烂的山茶花一样绽放在了这条小径上,从此就很少有人从这条路上走了,梵恩更是两年没在这座教学楼的周围出现过。
雪是跟梵恩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文静、甜美,眼睛笑起来像草原上升起的银色月光;会弹钢琴,能弹出温暖人心的曲子;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上面点缀着淡蓝色的丁香花瓣。雪和梵恩两家只隔了几户人家,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像所有的爱情童话里的男女主角一样形影不离。两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不在同一个专业,但除了上课时间,两人几乎都黏在一起,谈论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两家人早就认定了他俩会结婚,每次见了面早就“亲家长”、“亲家短”地开玩笑了。梵恩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早就设定好了他们俩以后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先一起奋斗几年再结婚,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都要给她一个惊喜,儿子和女儿每年的生日都要拍一张照片留念……
可这一切都在大二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破灭,就像是撞到了篱笆的肥皂泡那样——“嘭”的一下,然后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前一天晚上,梵恩和雪像往常一样在学校外的小饭馆里吃了晚饭,逛了会儿超市,坐在教学楼后的小径上看着远处同样坐着的情侣们。梵恩把雪送回宿舍之前,雪说她把宿舍的钥匙弄掉了,于是他又去陪她配了把钥匙,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的门口,两人在宿管阿姨调侃声中又腻歪了一会儿,雪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宿舍。
第二天梵恩从睡梦中醒来,手机上有一条雪在凌晨四点五十三分发来的短信:“梵恩,我的钥匙找到了,我终于可去往那个平行世界了。”梵恩还没完全清醒,短信看在眼里只是简单的汉字罗列而已,含义则没有完全搞清,丢开手机又睡了一会儿。直到舍友将他猛然摇醒:“梵恩!别睡了!雪跳楼了!”
等梵恩赶过去的时候,现场早已围上了警戒线,雪单薄的身体被一张破旧的凉席包裹着,露出染红了的裙裾的一角,漫天细雨落在上面,像涂上了一层晶莹的糖衣。四周草地上的血迹已经被人冲洗过了,却仍然依稀可见,隐匿在草丛里,倒像是藏在头发丛里的殷红色胎记。
梵恩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脚长进泥土里,生了根,九曲回肠缠绕着他。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现实世界,无需把真实滚烫的热泪留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梵恩胃里一阵翻滚,弯下了腰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早上根本没有进食,一阵干呕之后就是淡绿色的胆汁,就那样昏天暗地地呕着,活像体内有什么苏醒了的动物要从他的嘴里钻出来一样。
后来的尸检结果是雪已经患了抑郁症一年多,服药也有一年之久,可梵恩真的从来都没发现过雪有任何的异常,也从未见她吃过一颗药,连维生素都没有。梵恩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学校为了推卸责任找出来的荒诞借口。
雪临死前发给梵恩的那条短信梵恩一直都没删掉。
“梵恩,我的钥匙找到了,我终于可去往那个平行世界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句话,想象着雪一身白裙,站在飘着雨、飘着风的楼顶,含着泪给他编辑短信的情景:肯定斟酌了很久,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可为什么临死之前雪会给他发一条有关钥匙的短信,临死之前的人谁还会去管什么钥不钥匙的;“平行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意思,梵恩至今都没能弄明白。
以那个飘着雨的清晨为界,梵恩的世界被一劈为二——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成了最美好的回忆,之后所有的日子都成了苟延残喘的生命延续。
梵恩在教学楼的墙角坐了下来,八年不见,小径上的灌木丛依旧长得如此茂盛,仿佛它们根本不知道何为生何为死。“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梵恩突然就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的这句话。八年过去了,雪依旧停留在二十岁那年穿着白裙子笑靥如花的样子,再过八年还是如此,再过八十年依旧如此。而梵恩却在一天天地变化着,体重由一百一长到了一百三,头发由短发变成了长发又变成了短发,胡须长了一茬又一茬,眼神不再清澈得如同初春的湖水。时间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去,带走的不仅仅是年华。
自从雪死后,梵恩的魂就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早已随着雪去往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他一个人行走于这繁华的尘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之后也遇到过几个不错的女子,但都没能修成正果,在爱情上,梵恩早已就是个残疾人。梵恩早就习惯了抱着有雪的回忆入睡,又抱着有雪的回忆醒来。渐渐地雪又活了过来,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跟梵恩同步生活着,他吃饭她也吃饭,他睡觉她也睡觉,他加班熬夜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抱着毛毯静静地等着。他们不言一语,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梵恩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坐着,阳光抚摸着他的脸,像当年雪落在他眉间温暖的吻。梵恩从未觉得离雪这么近过,感觉一睁眼就会看到雪在逆光里对着他调皮地笑着。他能感受得到她轻柔的呼吸,像狗尾巴草一样扫过他的脸;他能闻道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淡淡香味,是当年梵恩送给雪的第一瓶香水的味道。
当梵恩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暮色已经像碰倒的颜料瓶一样在天际洒了开来。梵恩抚摸着身旁的青草就像是在抚摸着雪的长发。梵恩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切,时隔八年,在自己即将死去的最后时刻,梵恩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结,有勇气再次来到雪最后离去的地方。又过了一会儿梵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离开了学校。至始至终梵恩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要说的雪完全都知道。
7
梵恩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了点东西,没什么胃口,点的东西剩下了一大半。吃饭期间梵恩的父母打来了越洋电话,兴奋地跟他诉说着一日的所见所闻。梵恩像平常一样回应着,即将死去的事只字不提。提了除了让他俩吓破胆之外无任何帮助。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梵恩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九点,回去还为时尚早,不回去又无所事事,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了一家藏在街头的酒吧便走了进去。
装修讲究的清吧,桌椅一律木质,服务员穿黑色T恤、绿色围裙,满脸微笑地和梵恩打招呼,舒缓的音乐静静地流淌着。
九点对于酒吧来说还是睡梦中的清晨,酒吧里只是零零散散地坐着两三桌人,说话的人都伸着脖子细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别人的清梦。
梵恩点了一杯朗姆酒,找了一张靠窗的窗户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街景想着明天的计划。
死之前的一天,该做些什么?
梵恩转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梵恩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长得跟雪略有几分神似,特别是一双笑若桃花的眼睛,只是比雪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白色修身衬衫,勒出的胸轮廓十分好看,黑色的头发黑纱一样披在肩上,淡淡的笑,忽闪眉眼像闪烁星空,涂着唇蜜的樱桃嘴正用吸管吸着杯里的果汁。
梵恩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她不是雪,可如果雪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像她这般优雅,穿精致的衣裳化精致的妆容,下了班来酒吧喝一两杯清酒,周末和他一起带着孩子去游乐场玩,自己疯得也像个孩子。
她看到梵恩也看向她了的时候,便露出了一抹更大的笑,像是花骨朵绽开的那一瞬间。接着她便拿着杯子向梵恩走来,黑色包臀短裙,银色细跟高跟鞋,身量高挑,步态轻盈。
“等人?”女子走到了梵恩的面前停了下来,细声问道。
“没……哦……不等。”梵恩惊讶地回道,倒有点语无伦次了。
“介意我在这坐一会儿?”女子指了指梵恩对面的椅子。
“当然不介意。”
“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来着,又找不到合适的,等了很久都准备走了,就看到了你。”女子又露出了好看的笑。
“多谢,我正好也有些话想对陌生人说说。”
女子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绕在了梵恩的鼻尖,是当年送给雪的那瓶香水的味道。“工作太烦闷,想找个活人说说话——其实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日子一成不变,既写不成小说更不能拍成电影,但生活有时候总是需要一点调节,不然活着多没有意思。”女子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绿色果汁。
“活人?我貌似暂时还符合你的要求。难道你每天都跟死人打交道?”梵恩调侃道。
“是的啊,每天都要帮死人洗澡,替他们穿好层层叠叠的衣服,再替他们化好妆,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后推进焚尸炉里,按下开关,‘哗’得一下就烧了起来,像烧的柴火一样。”女子轻描淡写地说着,瞥了一眼满脸惊讶的梵恩,便转口道,“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是个入殓师。”
梵恩早已惊讶得说不出了话,一直知道有这么个职业,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入殓师坐在自己的面前,还是这样的一个美女。梵恩支吾道:“是……是吗?你……你好。”
女子笑了起来:“哈哈,你不用害怕,我也只是用我双手的劳动换取面包而已。不过你的反应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我上次这么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那人差点没一口啤酒呛死。你好,我叫红颜,就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那个‘红颜’。”女子说着便伸出了手。
梵恩也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上下微微摇了几下,她的手握在手里像是一只温顺的兔子,“红颜?真名?”
“柳红颜,身份证上如假包换的真名。”
“真美的名字。我叫李梵恩。木子李,林凡梵,因心恩。”
“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对不起,刚才看你主动过来搭讪,还以为你是……没想到你是做这么严肃工作的。”梵恩红起了脸来。
红颜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哈哈哈,以为我是出来卖的是吧?也难怪,这世上哪会有穿着超短裙的入殓师主动找人聊天的,说的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红颜又露出了一个调皮的表情,转口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想买我可是很贵的呢。”
梵恩尴尬地一笑,接着转口道:“你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尸体你不害怕吗?”
“一开始当然害怕,刚上班的那几天每天都哭得昏天暗地的,饭根本吃不下去,一个月瘦了足足二十斤——我之前可是个小胖妞呢!后来逐渐也就想开了,心里想着他们只是些睡着了的人而已。再后来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出车祸撞得七零八落的,跳楼跳得面目全非的,也就不能再把他们当成睡着的人了,只能看成是那些匆忙离开的人落下来忘记带走的衣服,而我要做的就是替他们把衣服洗干净,熨烫好,叠得整整齐齐地给他们寄过去——用火烧的方式。”红颜说得简直像是在说故事一样轻松,把空杯子吸得“滋滋”作响。
梵恩扬手又给她点了杯鸡尾酒,她接过服务员手里的酒,抿了一口,对着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又继续对梵恩说道:“今天又给一个姑娘化了妆,十八岁,割腕自杀的,好像被男朋友甩了什么的。脸长得像花一样好看,我一边给她化妆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骂她。为了一个黄毛小子就放弃了自己,有必要吗?没了他就活不下去?要是她是我妹妹我铁定一巴掌打醒她。可她终究还是死了,死了还是那么好看,静静地睡在那乖乖让我给她化妆,她肯定喜欢我给她化的淡妆,很适合她,一句抱怨都没有——正是因为这个今天心情才不好来着,看着一个如花一样的少女在烈火中慢慢变成了一堆灰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你说是吧?于是就想来酒吧喝几杯小酒,找个能说话的人说说话。”红颜说完又抿了一大口鸡尾酒,然后皱起眉头说道,“这酒真辣!”
“这世上有太多的生死难以解释了。”梵恩听着难免想到了雪,心头一阵悸动,端起酒杯掩饰了过去,然后转口道:“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连身上的香味都像。”
红颜低头使劲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是一脸的茫然:“噢?是吗?我怎么闻不到我身上有什么香味?那她现在在哪?”
“她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她自己这么跟我说的。”梵恩苦笑道。
“另一个平行世界?”红颜若有所思。“所以你过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以为真是她呢!”
“哈哈,还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我就是她呢!”红颜打趣道。
“不会,她在很久之前就走了。在女人味还没有你这么浓郁的时候。”梵恩也跟着打趣道。
“你这是在骂我呢还是在夸我呢?”红颜笑道,“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你正好也有话想找陌生人说说么?不知道我这个陌生人有没有这个资格。”红颜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梵恩略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跟谁都没有说。”“不妨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就信了呢。而且你说得这么神秘,是打死我都想知道的了。”
“也好,你就当个玩笑听听好了。”梵恩又抿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抻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得知了确切的消息,知道了我将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虽然毫无根据,荒诞得离谱,但我就是确信不疑,简直就像中了诅咒一样。”
红颜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说道:“像我这种每天都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了。这样说也许你反倒会不相信我,但我对你的话的确确信不疑。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去,说不定我跟你聊完天刚一出这个酒吧的门就被汽车撞死了,谁知道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要是想让你今晚死,他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台冰箱砸死你都不会让你见到明天的太阳。”
“你真的相信?”梵恩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不过还有一些细节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为什么就这么的坚信不疑?你又会以何种方式在哪里死去?这些你都搞清楚了吗?”红颜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梵恩皱着眉头,说道:“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完全是会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觉。一觉醒来这个念头就萦绕在了脑子里,擦也擦不掉,是用刀子刻进肉里去的。至于会以怎么样的方式死去,又会死在哪里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真是挺烦人的。”红颜玩弄着套在手指上的一个银质戒指,突然就沉默了下来,等她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梵恩的时候,梵恩看到了她眼里流动着的光。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用就这么死去。”
“并不用就这么死去?”梵恩一头雾水。
“换句话说你并不需要真正地死去,而只是去往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另一个平行世界?”
“对,另一个存在于平行空间里的世界,也就是你朋友口中的世界。可能有点太抽象难以想象,你可以简单地想象成镜子里面有着这样一个世界,里面的一切都和我们的这个世界相同,只是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存在于这两个世界中的一个,不能同时存在。这个世界的人死了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死了便会在这个世界里出生。现在那个世界里有某种很强大的力量,或者说欲望,渴求着你能到那个世界里去,而你又不能‘嗖’得一下凭空消失,所以只好造成你在这个世界里死去的假象,好骗过这个世界里的人。”
“某种很强大的力量?”梵恩想起了雪的那条短信,“也就是说那个世界里有一种力量,我们就姑且说是有一个人吧,很希望我能到那个世界里去,所以就像磁铁一样死死得把我往那个世界里吸?”
“嗯,可以这么理解。但还是存在着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镜面还不是水面,你还不能一个指头便戳过去。”
“镜面还不是水面?我还不能一个指头便戳过去?”
“对,人怎么可能在这两个世界里随意走动,那世界岂不是要乱套啦!要想穿过镜面你还需要启动钥匙,开启通往那个平行世界的大门。把镜面变成水面,一脚跨进去。”
“钥匙?什么钥匙?在哪里?”梵恩心里想着自己肯定是疯了,对面同样坐着一个女疯子。
“钥匙就在你的身上。”红颜一段话说得满脸绯红,美人尖上早已布满了细密如碎玉的汗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梵恩低下头来,腰间挂着的除了平时用到的一串钥匙,根本没有其他的什么钥匙了。“那门又在哪里?我要怎么打开它?”
红颜低下头去,将杯里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把挂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搓了搓手,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梵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就是那扇门,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8
梵恩在进入红颜体内的那一瞬间,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锁内零件随着钥匙转动而发出的“咔擦”声。
红颜喘着气,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现在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即将打开,我的使命也即将完成。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趁大门还未再次关闭,趁化开的水面还未冻结成镜面,毫不犹豫地一脚跨进去。”
梵恩压在红颜的身上,她的身体摸起来像花瓣一样顺滑,散发着浓郁的玫瑰花香,不像是香水的味道,倒像是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的。她用她全部的花瓣包裹着她,而他赤身裸体,像初生婴儿一样蜷缩在玫瑰花的最中心。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去了那个世界就很难再回来了,从没有谁能够真的起死回生过是吧?我虽然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但我从未从门缝里偷窥过对面的世界,我有我自己的职业道德。不过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就是处于被动的状态的,完全是被牵着鼻子往坑里跳的。现在两个世界即将处于相通的状态,也是一个极不稳定、很危险的状态,你所见的一切现实都是梦境,你所经历的一切梦境又都是现实。大门已经打开迎接着你,你的‘死’就是在弦之箭,如果你在大门再次关闭之前还是未能进入平行世界的话,那么你就会烟消云散,哦不,是灰飞烟灭,‘嘣’的一下像炸开的水泡那样消失在虚无里,两个世界里都没有了你的存在,甚至连人们对你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也说不定。总之,你现在就是一切就绪计划被发射到另一个世界的火箭,就差最后点火升空的那一步了。”
梵恩很想开口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却怎么也发不了声了。喉咙里像是被谁硬生生塞上了一个大木塞,塞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没有。可下体却是钥匙般得刚硬着,完成一项神秘仪式一般在与她交合着。
“咔擦咔擦”,钥匙转动,锁被打开,大门徐徐开启。
“我在很久之前就被告知要在这个地方等待一把能打开我通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钥匙,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确定了这不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胡思乱想,又花了一段时间理清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头绪,这才安下心来等待。在你出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会在今晚等到钥匙——也就是你,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等着。可是看到你走进酒吧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口,我知道这个时刻终于来了。等待钥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可现在一直期盼着的东西突然就放到了你的手上,反倒有点失落感了。以后再也不用等你了,不用再等你的日子,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梵恩不断运动着,大门随着合页转动的“吱呀”声慢慢打开。
“不过就我私心来讲,我倒是不情愿你到那个世界里去。作为男人,你还是挺可爱的。或许不该讲出来,但我貌似都有点喜欢上你了呢。这么多年就顾着等你了,都没能好好地谈一场恋爱,连做爱的滋味都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突然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你抱着我,都有点舍不得你离开了呢。不过我也只是这个仪式中的一粒棋子而已,除了按照规定好的步骤一步步走下去我也无能为力。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让我好好地跟你道个别吧,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在那个世界里再次相遇。”红颜说着在梵恩满是细密汗珠的额头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闭上了眼睛,一滴石榴粒似的晶莹泪珠无声地渗进了白色枕头里。
大门完全打开,强烈的光线刺得梵恩睁不开眼睛。而就在这时,梵恩终于一泻而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射精。
9
梵恩在一阵强烈的射精感中醒了过来,想克制住却早已来不及,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感觉。累得不行,满头大汗,枕头上早已湿了一片。等他缓和下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扭头看到床头柜上的电子荧光闹钟的指针停在了四点五十三分的位置不再走动,厚重的波西米亚花布窗帘拉得太死,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是从房门底下透进来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分辨现在是早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闹钟停了多久。
梵恩拉开被子,看到自己内裤前湿了一片,鼻腔里一股浓郁而涩涩的精液味。梵恩真没想到自己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还会再次经历梦遗。
可是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梵恩明明记得昨晚和红颜一起从酒吧出来,拦了辆出租车便去了酒店。开了间房后他们便开始疯狂地做爱,梵恩也明明记得是在红颜的体内喷薄而出的,可为什么现在一个人躺在自家的床上还梦遗了?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那这梦做得也太过于真实了。红颜柔若花瓣的肌肤触感仍然停留在指尖,枕头上淡淡的玫瑰花香依稀可闻,可就是不见她的身影。
不容梵恩胡思乱想了,他得赶快换下内裤冲个澡才行。梵恩头痛欲裂,勉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脱下了黏糊糊的内裤,向卫生间走去。
站在花洒底下,梵恩将自己彻头彻尾洗了个干净。他试图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理理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身处于梦境里,又是从什么开始就已经进入梦境里了,却发现怎么想也找不到头绪。
你所见的一切现实都是梦境,你所经历的一切梦境又都是现实。
梵恩洗完澡后就一直撑着双手注视着镜子中自己,镜子中的男子有着年轻结实的身体,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头发还未完全擦干,有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滚下来,试图滴破时间的僵局。
梵恩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反正时间已经凝结。可从一开始注视梵恩就觉得镜子中的自己似乎跟平时有了一些不同。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明白,就像是习惯穿在左脚上的袜子套在了右脚上。
到底不同在哪呢?
梵恩皱起了眉头,镜中的男子也皱起了眉头。但似乎比平时灵动了些,镜中的男子不像是自己的反射,倒像是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模仿着梵恩做出的每一个细微的举止神情。镜面也似乎随之灵动了起来,不再是死板冰冷的一面镜片,倒像是被微风轻拂的水面。
水面?!
想到这梵恩不禁一个激灵。
“镜面还不是水面,你还不能一个指头便戳过去。”梵恩想起了红颜昨晚跟他说过的这句话,以及交合时她所说的“现在大门即将打开,你要趁化开的水面还没再次冻结成镜面,毫不犹豫地一脚跨过去。”但红颜到底有没有跟他讲过这些,又是在什么时候讲的,是昨晚在那个清冷的小酒吧?还是在那个酒店缠绵的夜里?又或者是在梵恩自己杜撰出来的梦里?梵恩已经完全糊涂了,甚至连是否真的见过一个叫做柳红颜的年轻女子梵恩也开始怀疑起来。但她说的每句话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梵恩的脑子里。
梵恩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扎进手掌心有真实而细微的刺痛感。梵恩鼓足了勇气,在胸前擦去手心的汗,伸出颤颤巍巍的食指,慢慢向镜面靠近。
镜中的男子也擦了擦手心的汗,伸来一个颤颤巍巍的食指。模仿得简直天衣无缝啊,梵恩心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时间,梵恩才终于碰触到了镜面,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食指所触之处迅速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移开手指又迅速恢复平静,像是按在了电脑屏幕上。梵恩以为是自己看晃了眼,但重复按下去又是一圈更大的水纹,镜子中的男子的面容也随之氤氲而开,变得难以分辨。根本就不是晃了眼,镜面真的变成了水面!收回的指尖上甚至还沾着水珠。
梵恩本能地往后退了几小步,镜面又迅速恢复了原样,镜中的男子以同样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梵恩。
就在梵恩对着镜子不知所措、惊魂未定的时候,砸破镜面一般响亮的门铃声差点没把他吓得叫出声来。
10
梵恩胡乱套了件衣服便跑过去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大包塑料袋,然后虹灿若星辰的笑脸便从塑料袋后面伸了出来。
虹放下举着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含着棒棒糖、用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想必就是虹的儿子雪生了,这是梵恩第一次见到这个已经在虹嘴里听过无数遍的小男孩。
“按了这么久的门铃都不开,还以为你忘了今天的约会了呢。昨天发给你的短信都还没回我呢吧?”虹嗔怒道,却是满脸的笑,像开在春风里的花儿。
梵恩故作镇定地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忙忘掉了。”抬头看了看天,漫天的晚霞像少女衣橱里堆不下了的花衣裳,梵恩这才知道已经到了傍晚——难道自己睡了一整天?
虹看了下手腕上价格不菲的手表,说道:“六点五十分,我不算来早了吧?怎么看你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不算早不算早,”梵恩憨笑着,又看向雪生说,“这就是雪生吧?这么可爱!”
“下午带着雪生去游乐园玩来着,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又不想跟你的约会迟到,就直接把他也一起带过来了,你不会介意吧?”虹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不介意!你看我这脑子,”梵恩拍了下脑门,“别一直站在门口啊,快点进来吧。”说着就上前抱起了一直盯着他看的雪生,雪生居然也不闹,还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今天带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还有红酒!”虹一边脱鞋一边说。
梵恩去厨房拿出了一摞盘子,将虹带来的熟菜一一装好。
虹打开了红酒,熟悉地从碗橱里取出了两只高脚杯,仔细地斟上了红酒,又将雪生在小座椅上安顿好,才坐下来等着正在水池边洗餐具的梵恩。
梵恩走过来发现了满桌子的都是他平时爱吃的菜,惊讶于虹什么时候已经对他这么了解了。红酒色泽纯正,在头顶吊灯的照射下,闪烁着流苏一般的光芒,应该也价格不菲。
“今天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的菜?”梵恩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想为你践行而已。”虹用餐刀切开了盘子里的牛排,轻描淡写地说着。
“践行?!你已经知道了?”梵恩惊讶道。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虹叹了口气,“所以我把雪生也带过来了,在你离开之前你必须见他一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必须见雪生一面?”梵恩发觉自己这两天快被这个世界逼疯了。卫生间里的镜子还在滴着水,女朋友就领着儿子跑来跟他道别了。
“梵恩,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哪见的面吗?”虹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口道。
“两年前朋友的婚礼上,我的朋友正好是你老公的一个客户,你代替你老公出席。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你喝多了,趴在我肩上哭诉着你发现你老公出轨。”
“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虹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又放下。
“之前就见过?”梵恩完全没有印象。
“是在五年前零四届毕业生聚会上正式见面的,之前零零碎碎的就不算了。那天我们也是坐同一桌,也是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我就跟你回了家。所以说命运真是会捉弄人,三年后当我在那场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婚礼上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天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是在演戏,只是为了不再错过你。”
“你说我们五年前就见过了?还是同学会?我还带你回了家?”
“嗯。雪生就是那晚有的。”虹说着便转过头去抚摸着雪生的头,竟红了眼眶。
梵恩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把虹说的每一个字再放慢速度回放仔细听一遍。看着旁边正专心吃着饭的小男孩,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是他的儿子。
“之后我便躲到国外了一年,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也生下了雪生。”
“那……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梵恩支吾道。
“因为我觉得太对不起雪了。”说话间虹已经滚下了两行粉泪,也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雪?!”梵恩心口被猛撞了一击。
“我是雪的大学同学,在她的上铺睡了两年。她什么都跟我说,包括你的一切。所以我才会对你这么了解,知道你写字用右手,画画用左手;知道你七岁那年被热水烫伤过肚子;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听谁的歌。之后我也陪雪去找过你几次,但你从来都没注意过我。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上你了。可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是属于雪的。
“你知道雪为什么会得抑郁症自杀吗?你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呢吧?这个秘密都快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再不说出来我感觉自己会被它的枝蔓勒死。大一那年暑假开学后过来雪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可一见到你就立即假装开心了起来。我一再追问下她才告诉我她在暑假查出了患有先天性不孕症,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替你生一个孩子。她内心痛苦得很,可又不敢告诉你,怕你渐渐不再爱她了。我劝过她多少次,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而不爱你了。可是雪这个女孩还是太敏感了。你又一次次地跟她说着以后的憧憬,说要生几个几个孩子。每一句话在你看来都美好得无以复加,但对于雪来说都是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自杀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聊了很多,我还以为她想通了的呢。她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关于什么钥匙、世界之类的,还千叮咛万嘱咐我绝不能把她的秘密告诉你。我当时也没怎么听明白,再加上我那天困得不行,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雪就不在了。都怪我那晚没能发现她的异常,说不定我陪她多说一会儿话她就不会做出那个决定了——至少那天不会,我们还会有时间去帮助她。
“雪死后我非常的自责,内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削去了一大块,也不见流血,只是锥心的疼。之后我休学了一年,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去了云南,去了西藏,去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几次差点死在路上,一路上也听了很多关于生死的故事,这才稍稍恢复了过来,回来继续完成了学业。”
梵恩从未想过雪自杀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秘密,脑子里一片空白,喝光了杯中的红酒,说道:“这事不能怪你,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我都没能发现她的异常,原来她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生下雪生?”
“就像我说的,我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你的心永远都是属于雪的。我一直觉得这个孩子应该属于你跟雪,我只是代替雪完成了她没能完成的仪式而已。所以我才给他取名雪生。但我又要一直为雪保守那个秘密,所以我只能只字不提。只要说出一个字,我们整个的世界便会像抽掉了一块的积木那样轰然倒塌。
“我已经霸占你太久了,而现在时机到了,雪已经采取了行动。你即将死去。和雪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切准备就绪,镜面已经变成了水面,就等你一脚跨过去了。”
“这些你都知道?”
“这些我都知道。我今天把雪生带过来一方面是觉得在你离开之前你们有必要见彼此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雪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延续,你的本体即将死去,但又不会完全死去。从今往后,你将会存在两个平行世界里。死亡又意味着活着。”
“那你也知道我会怎么死去喽?!”
“具体会以何种方式死去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该如何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
“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
“嗯。你必须上路了,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刻不容缓,这样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正好可以一脚跨进平行世界的大门里。和红颜一起。”
“你也认识红颜?!”
“红颜存在而又不存在。你可以真实地触摸到她,但在全世界的任何系统里都会查无此人。她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接口,所有的生与死都得通过她进行。她不存在于任何世界但又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她会领你到门口,然后跟你挥挥手说再见。行李什么的都不用准备了,我相信雪已经在那个世界里帮你准备好了一切,就像我当年为了迎接雪生的诞生一样。”
“那你和雪生往后怎么办?”梵恩不无伤感地问。
“我和雪生会以你的名义坚守在这个世界,失去你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但我已经足够坚强。因为雪生就是另一个你。”虹抱起了座椅上不断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的雪生,把他搂在了怀里,在他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樱花般的吻。
梵恩的眼眶一股温热,睫毛上挂上了一层水雾。他摸了摸雪生柔软温暖的小手,想象着多少年后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暖流。
“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去往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等着我。而这个世界里,我将借由我生命的延续继续存活。死亡又意味着活着,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梵恩自言自语道,又将杯内虹早就帮他倒好的红酒一饮而尽。
11
星期一一大早虹就起床打开了电视,一个个频道换过去,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新闻。
电视里妆容精致的新闻主播用严肃的口吻报导着:“今日凌晨十二时左右,一辆行驶在云南境内某段环山公路上的大巴车遭遇了一场严重的山体滑坡事故。车内连同司机在内的28人全部被埋。云南政府立即发动了一百多名武警、公安、民兵等前往救援。目前现场已经搜救出了24具遇难者遗体,另有2名重伤人员已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截止新闻发稿时,仍有两名乘客下落不明。根据大巴公司提供的名单显示,失踪的两人为一位名叫李梵恩的年轻男子和一位名叫柳红颜的年轻女子……”
虹关掉了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向了巨大的落地窗外,陷入了无尽的冥想之中。
窗外阳光明媚,吹来的风落在脸上却已略带了寒意。又是崭新的一周,日子仍像石磨下的豆子一样细细地磨着,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虹发了一会儿呆,便去厨房帮雪生准备早餐了。
后来失踪了的李梵恩和柳红颜始终都没能被找到,相关报导报了几天也就没有了下文。认识李梵恩的人有的说李梵恩肯定死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人被埋得那么严实,几天没搜得到就算没被压死也被闷死、渴死、饿死了;也有人则坚持觉得他没死,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挖出他的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的。这个争论他们争了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李梵恩只是这个世界上平凡的一员,失踪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张梵恩、赵梵恩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又有人进来。只是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里,还要为了每天的生活忙碌,他们还有他们的人生要去完成,还有他们的故事要去演绎。
而这就是我们活着的世界,一个真实而又荒诞的世界,一个随时都会在某一个周末悄然死去的疯狂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