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框
美国，加利福尼亚北部，大都会区，旧金山湾区，南面。
硅谷。
我两步变作三步，走过健身区，到员工吧台拿起一瓶巴黎水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上。从交大acm班毕业后，自己跟随当年的导师去到了斯坦福大学，在一种旁人艳羡的目光里继续自己在计算机方面的学习，然后和我的美国同伴们合伙创业，现在倒也还有所小成。
但是我打开的WeChat倒是一如十年之前我还没使用它时一样。一样的界面，简洁到简单，简单到简陋。这点和qq会员的功能复杂多样还无法关闭一样恶心——简直是两个极端。
唯一入我眼的变化就是它开始会智能推送好友，而且是根据深入研究之后比对双方兴趣点再来推送。看上去和多年前婚恋网站没有区别，但是马化腾自己将之宣扬为新社交的开端。
没有办法，谁叫中国人都用WeChat呢。
但不得不说这个推送还是很有使用价值的。网络如此发达情况下，深谙互联网社交套路就能让你在虚拟世界里成为别人心中的白月光或白马王子。反正现在的感情都暧昧，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的人往往输的最惨沦为舔狗遭人唾弃，还不如当个渣男或者海王。不过我基本不用它来建立暧昧关系，当年自己就不愿意，现在哪里会舍得去成为自己不愿意成为的人？可是自己却能在和兴趣相近陌生人的聊天中收获很多。比如昨天和一个退休机电公司经理聊羽毛球男双局势聊到凌晨，虽然最后主要是在争论李龙大和朱涵天谁更帅。这几乎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一个四十岁男子和一个二十八帅气鲜肉做对比。老派的人终究还是老派的，他的固有的印象里可能只有那个拿着亮剑12的花美男在球场上划过蓝色闪电的身影。时代在交替，但是人们都会尝试坚守自己的本心。
但是人自己终究会有矛盾和逻辑不自洽的存在，本心到底不能让我们一直坚守，我今天才真正认识到了这点。
因为今天WeChat推送的那个人。
我吃力地移开目光逼迫自己冷静。
羽咲科技CEO赵海涛，和我一摸一样的名字。
而这公司的名称和我当初幻想过的未来的羽毛球公司一摸一样。
我申请添加他到通讯录，“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和我一样，他也显得急于知道这个AUGUSTUS项目经理是何许人也。“你是？”
“我是赵海涛。”
“我也是。”
“你是我吗？羽咲科技这个名字不太可能有第二个人想到”
“应该是吧”
对话框在深色主题下显得格外深沉，就像这个深沉的夜和这场深沉的对话。
我在一瞬间就通过电脑查到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羽咲科技。
而我本来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我。
“你和我不在同一个地球上。”我尽量措辞严谨，因为他可能在另一个星球上。
“我也觉得。也许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羽咲科技曾是我最大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也只能是曾经的幻想了。
“她是一家羽毛球产业公司吗？”
“是的。我想先问问你这AUGUSTUS是什么……”
“她现在规模多大？市场份额到哪里？和YONEX比如何？”
“好吧，那我先说我这边的情况。你冷静一些，别太激动。”
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激动，然而我没问，他也就没说。对话框那一头仿佛框住了他那个人，就好像在硅谷这清闲富足的生活框住了我。
“嗯……我不知道我们从哪里开始经历不一样，要不先比对一下？”
“小学学军小学子衿校区？”
“一样。”
“初中安州文兰中学一班？”
“一样。”
“高中安州第二中学十三班？”
“一样。”
“本科上海交通大学致远学院ACM班？”
“有区别……我本科在北大物院。“
“你高考有680？”
“有，这不是随随便便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笑）。难道你没有？”
“我还真没有。”
“那你总有659吧，化竞拿了金牌强基不是随便进的吗？”
“我只有省二……”
“你……当年没拿到题？连省队都没进？不是所有人都有提前得到题目吗？”
“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从陈老师或别人那里那里得到什么，我也不想靠这种东西作弊。”
“那你的水平也不至于此啊？等下，你高二升高三七月份的考试排名？”
“2，2，1，1，2”
“九月考试？”
“挺有起伏的，好的时候很好，差的时候排到20名。”
“那我们的人生就是从国初开始分叉的。”
“看上去是的。”
“那我先讲讲我之后的经历吧。”
“好der！”
“看来你也推过塔？这种中二的回复好像也没有别人会打出来。”
“是的，而且我预料到如果是你，你肯定也推过塔了。小颖现在怎么样了”
“我还是先继续自己的经历描述吧，情感和家庭生活等会再提。”
“你都有家庭了，实名羡慕。”
“嗯，我高考挺高的好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高二花了十四天生物政治学考拿A的伟业?”
“记得，我知道我们一向都可以做到我们想做的事，只要拼尽全力。”
“这种肉麻的话你也可以说出来，不愧是我。算了，先继续。之后就是去北大读物理啊，读了一年就靠上刘忠范院士开始纳米材料研究，顺便把我们那批去北大的人都搞到了材料科学研究去。”
“这怎么做到的？”
“你也知道他们这帮人都没有想过以后干什么，从事哪个方向。所以被我忽悠还是很容易的。”
“再之后呢？你就创业啦？”
“没这么快，我先出国，去普林斯顿学理论，再回国去清华和富士康那个基地搞实验，碳纳米管技术其实早已成熟，不过我创造的理论还是比较有建设性的，对产率和产量提升有相当大的帮助。这套专利给了国家，国家因此成立了新的国企来制造碳纳米管。这之后我才出去创业，利用以前的关系把公司搞成，拉来投资。先以对高科技产业扶持的名头让国羽的一部分人使用新球拍，提升知名度。毕竟技术是我搞回来的，国家也想办法来帮助我实现理想。因为量产碳纳米管后其实成本比碳纤维还低，质量比碳纤维好多了，所以物美价廉市场份额一路飙升。”
“那YONEX和胜利还有李宁呢？”
“嗯？造碳纳米管的新的国企叫铭钊，它又不止给我一家公司提供原料，御三家也有货源。只不过我拿到的价格不是别人能想像的。国内高端球拍市场基本归羽咲了，低端的我暂时还没想过进军。”
“你倒是挺为他人着想，没有强势做到一家独大。”
“这是给各位球拍制造业前辈人情，并且专利归国家所有我能有优惠已经很不错了。这个年头还是不要贪心太多为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现在我已经风头起的太快，看我不顺眼的人多了，我就更容易翻车。”
“有理。我当年就是因为别人看我不顺眼才会在那种时机被搞成这样。”
我看了看钟，快十二点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时间点收到陈老师的来电：“他没进前一百，可能要申请查分了。机会渺茫，有没有关系帮他找一找”那时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终于结束了，因为已经不需要进入所谓美满的理想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是为了什么。那是我这辈子哭的最惨的几天，我也愿意把我的眼泪献给她。那时的眼泪还是真情的，因为心还是热的。只是等伤口结痂后，心凉成冰冷冷的现实，现实也就不再能给我什么值得哭的感觉了。我试图在对话框的那头看到曾经自己的模样，但是没有办法。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和同时间的自己产生联系，因为我们都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事，无法剧透，没有预告。对话框那头像是有个ＡＩ在和我聊天。或许人本来就和一个AI差不多，尽管这么说有点顺序颠倒。
”那情感和家庭呢？你当初追小颖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你是我，为什么想不到呢？“
”我觉得我和你还是有区别的。”
“没有区别。你若是当时选择多听听陈老师的话，多和别人交流交流，那拿到题目之后你就自然而然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成功。”
“不可能。”
“可能的。”
“你不是我。”
“无论你怎么说，我们之间肯定有区别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最本源的想法应该没有变化。我们都是自负的人。“
”我不可能接受这种。“
”但是你接受之后会改变的。痛苦虽然会一直折磨着你，但是你会为你爱的人带来幸福。“
”你做到了？“
”我原本准备进省队后就表白，但是还是潜伏了一会，一开始先通过线上交流和她熟络。“
”搞暧昧？她这么健谈的一个人，你若是隐藏起自己的某些偏激的观念应该很容易搭上话。”
“对啊，同时我清楚她喜欢打游戏，所以就陪她打。偷偷氪金来提升账号，顺便肝一波游戏逛逛论坛，很容易就能玩得很好，之后就轻车熟路了。”
“心机。”
“那你想怎么样？这本来就是追女生必备的套路。哪有傻冒一上来就表白的。”
“也是。”
“之后么我就开始送她吃的，圣诞节、元旦等节日送她礼物，反正就是这样。女生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关怀和到手的安全感。我和cs早已达成了共识。你无法用大道理打动她，你只能先感化，先拉她上贼船再说。”
“但你真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吗？”
“我本来还想装一下，果然骗不了你。”
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对任何人从来就不会假装。哪怕对话框后的人是自己。
“你知道哪怕我一直都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却依然痛苦的原因吗？”
“因为这条路不是你想的那样真诚纯洁。”
“是的，若是没有走上背离自己初心的这条路，我就不会获得这些成就。“
“和小颖也是如此吧。”
“没错。”
“她需要的那种单方面的爱肯定让你深夜里睡不着觉寻求出路。你越想迎合她，她越能把你弃置一旁。你如何解决的？“
”你怎么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
”你基本做成了你所有高中想做的事，这件事排名挺靠前的。“
”我在追求她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出路。我原本希望她读北大医学院的，反正她也没什么想法。“
”这话说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部分人基本都是以追求更高平台为主要目的，谁和你我一样老早就想这想那的。“
“然后呢。”
“强基出来后我建议她读基础医学，她同意了，她父母不同意。她便还是选择北大医学院为目标。“
”然后呢？“
”她考上了，我们一起去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她回到高一时初次见面那种状态，基本不和别人交流，就只和我说话。“
”然后呢？“
”医学学习很辛苦，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她若是读个金融肯定轻松很多，而且收入又高。”
“这种想法不对的。她选择了为爱情，那么这份责任她本就应该承担。责任的阶梯到达那里，那么她就应该乘上太阳帆接受氢弹的核爆辐射（大滑一稽）。”
“但是她本科四年她都在被迫自己突破自身的舒适区。为了爱情她放弃了理想。“
”她的理想是追求安稳的生活我记得。“
”嗯……但是和我在一起她没有笑容，这样的高压生活激发起她一直都有的倔强和韧性。她也变成了一个偏激的人。她沉默起来，好像和我互换了身份一样。我变得善于和别人打交道，善于获得资源，她变得封闭。“
”这很不好吗？“
”我只能说我对不起她。“
”就这样哪算对不起啊？“
”你知道的，为什么我们当初喜欢上她。“
”你怎么了。“
”你还记得当初拉我们打球的那个学妹吗？“
”记得。“
”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还可以，她应该挺喜欢你的。你也是被她拐骗去打球才慢慢喜欢上羽毛球这项运动的。”
“是啊，以前打得还可以，但是和她打过之后发现被虐爆。才想着去努力打回来的。”
“嗯，这和小颖有什么关系。”
“我在公司建立后和学妹重遇了，她还是忘不掉我，说来好笑。”
“嗯，这和小颖有什么关系。”
“我很难在小颖身上找到以前对她的爱了。”
“你不是号称最专情的男人吗？”
“是的，所以我并没有背叛小颖，我和她结婚了。”
“那这和学妹有什么关系？”
“我断掉了和学妹的联系，就这样。”
“原来如此。但是对你来说，认真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
“是的，更何况是小颖。”
“那你对不起什么？因为曾经想过对她不忠？“
”我想到的是……“
我知道他想到的是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我想到的是我一路走来，让多少人围着我的意愿在选择人生方向。若是没有我，他们或许本该获得展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情。有的人为了友情为了爱情而投向黑夜中的光亮，却忽视了自己也能创造亮光。“
”你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哪有这回事。“
“但至少父母都把最大的希望压在你我身上。”
“所以你更不应该否定这种选择。”
”但是我们都知道，年少的选择太过稚嫩，我终究是切断了他们自己的理想。人们总是在不成熟的时间段做出不成熟的选择，而断送了他们的未来。“
”你这话说更偏激了。小颖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就给她的选择这样的定义？“
”我也不知道。“
“为了这份情谊而选择支持别人，是勇气，是担当，是责任的体现。你不要以为自己梦想实现就可以站在高处俯视众生一般。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初若是不能有恃无恐，拿个省级二等奖，你哪来的自信支持你到今天。我和你是同样一个人，我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尽管没有实现当初的理想。”
“小颖在你那边如何？”
“很好，她当了码农。她父母认为致远ACM也很适合她，她也来读计算机了。”
“怎么会？”
“她永远能找到自信保持乐观心态，你以为压力大有什么关系。只是爱情让她的心态放卑微了，她才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这就是早恋的坏处。这个时代，早恋的deadline应该比原来推后很多。”
“那你和她？”
“没有朋友以外的情谊。不到真正安稳的时候，我们都不会把自己沉降在家庭和婚姻之中。“
”先追求事业和安稳，你们的选择很对。“
”是的，她现在在华为，年薪很高。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也没答应谁好像。”
“等着你？狄更斯说过若是命中注定那便一定会在一起。你过年时要不去找找她，就隔了一个县。”
“随缘吧。我已经习惯随遇而安了。”
“装吧你，赶紧回国吧，你不适合那种所谓自由开放异国情调。”
“你也别说了，谁不知道你总是把别人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你为几个好朋友付出了多少你也不想想。“
”他们薪水是很高……比我这个老板还高好像。“
”不止，我说的还有当初。“
沉默的一分钟。
我再也没看到”对方正在输入“显示在羽咲科技老板的对话框上。
我叹了口气。大脑终于渐渐回到平稳运行状态。自带的CPU永远会因为BUG而过载。
既然他不回复，那只能我发起话题。
”你在吗“
言尽于此。
微信崩溃了，自从我使用最新一代苹果以来这是第一次闪退。
我没再找到这个联系人。
我再也找不到和他的对话框了。
我看到分针指向十二点，那是新一天已经降临了一个小时的标志，标志着新一个小时的开端。
我想了想，好像在这里呆的有点久了
”是时候回去了。“
同一个时间。
”雷斯！“羽咲科技赵海涛笑着喊道来迎接朋友的到来，反正在场的都是熟人，他也就彻底放开了。
在他身旁是他的各位元老级合作伙伴。
叶少沈——潘建伟之后中国量子科技新一代领军人物，用新一代量子光镊技术为羽咲科技提供原子级结构塑性能力。
周梅迪——北京大学正教授，帮助培养材料学人才并且输送进羽咲科技。
雷斯——赵海涛的大学校友，深耕制造业，羽咲的大部分产品加工都由雷斯的集团提供生产线。
余天成——……
赵海涛心里想得很美：”反正有小颖主持公司，自己只要负责新材料的开发就好了。“
凌晨一点他们还在喝酒聊天，这就是他如何负责新材料开发。
再过两小时，他们会一起去看巴萨打那不勒斯的比赛。
这个夜晚带回他青春的遐想。
他的妻子大人也理解。
没有人注意到赵海涛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弹出一个对话框。
”11：20分
磐安农村信用社赵海涛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过了这个时间。
大概就只是一个没人回复的空头账号吧。
对话框闪烁着，然而没有发出甘露的声音，便没有人会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