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佳是那种典型的壁花少女,所谓壁花,就是像墙壁上画了一朵花一样,人们从她面前走过,很难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个子不高,皮肤黝黄,单眼皮,头发粗硬地束成一个马尾,乔佳今年二十五岁,男孩子们不爱她,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母亲不爱她。
夜晚,乔佳经常从梦中哭醒——你看看我同事徐芳的女儿关婷,人家和你同年的,英语八级,口译证书全部考出,同样是学英语专业的,你能和人家比吗?人家几家外国公司抢着要她,一个月工资两三万块...人家每天到健身房去健身,身材不要太好哦,哪像你,年纪轻轻已经有小肚子了,这就是老态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这副样子了,以后怎么办?...唉,我真是羡慕她妈妈呀,怎么养了这么好一个女儿,不过我对你没有这种期待,你只要有份固定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乔佳只是很久以前在照片上见过关婷,已经完全没什么印象了。但很可笑的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经过母亲日复一日爱意的浇灌,成为了乔佳今生最大的宿敌。——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乔佳嘴角抽动,似有笑意,但眼里已结成冰。
一天晚上,乔佳又从梦中哭醒,耳朵里灌满了眼泪,她无意擦去。也许我聋了更好,她对自己说,或者瞎了,或者哑了,或者,死了。我死了母亲是不会心痛的,即便她流眼泪,也只是因为她觉得女儿死了,做母亲的应该流眼泪。应该这个词,是很神奇的,它能把一切与情感无关的东西妆点得和情感本身一模一样,甚至比情感本身看上去还要完美得多,炽烈得多——比情感本身,更像情感。乔佳翻了个身,努力想让自己再度睡去,这时,好像有一阵风刮过,窗户被吹开了,也许是小偷,她笑了,我希望是个强盗,她心想,能把我的钱包和命一起拿了去,让我母亲也能演一场“应该”的表演。
“可千万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我的小心肝...”从窗户里走进来一个穿着黑斗篷的男人。
“你是想要我的钱吗?麻烦你,在拿着钱离开之前,试着捅我两刀,或者想个随便什么法子,把我弄死,我保证不出声,拜托你了。”乔佳躺在床上,用一种好像在和老朋友商量事情的语气说道。
“你误会了,我的小心肝,我可不是干这种营生的人。”
“那你是谁?你来我房间干什么?”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小心肝...我叫靡菲斯特,我来这儿...无非是...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仅此而已,请相信我。
“靡菲斯特?你就是《浮士德》里的魔鬼靡菲斯特?”
“正是在下。”
“啊...难道你害浮士德害得还不过瘾,今天又想打我什么主意?”
“哦不不不,我对你绝无什么别的企图,我来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因为我觉得...我觉得你需要倾诉,因为你...很不快乐。”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办法能让我快乐?”
“是的,我的小心肝。我不但有办法让你感到快乐,还有办法帮助你实现你心里的愿望...实现你想要的人生...总之,一切的一切。”
“好吧,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靡菲斯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又高又瘦,一头蓬乱的卷发,手指像枯柴一样,眼睛是绿色的,泛着幽光。乔佳打量着这个从十八世纪德国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所说的话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会像浮士德一样,用灵魂去交换想要的东西吗?哦那还用说吗,当然会的,如果她有灵魂的话。正当她陷入思考的时候,靡菲斯特从斗篷里拿出两份协议。
“这是什么?”
“这是两份人生契约套餐。”
“套餐?”
“对,就像你在电信营业厅办理的手机上网流量套餐一样,每个套餐都是利弊搭配,供购买的人各取所需。”
“契约套餐一,爱的人生;契约套餐二,爱的表现的人生。”乔佳两只手各拿起一份契约协议,轻声读着上面的名称,有些迷惑不解。“那你能帮我解释一下,这两份套餐,各有什么利弊呢?”
“当然可以,我的小心肝。”靡菲斯特露出邪恶而真诚的笑容。“这第一份套餐,叫爱的人生,如果你签下这份套餐,那么你的心里,会充满真正的爱,很深的爱,就像你现在爱你妈妈一样。”
“我想你大概没有了解清楚,靡菲斯特先生,我,并不爱我妈妈。”
“哦你当然爱你妈妈,我的小心肝,你只是不允许自己承认而已。”
“你有什么证据?”
“因为——你经常从梦中哭醒。因为你爱她,而发现她不爱你,所以你才会流泪。如果你不爱她,你就不会伤心,不会痛苦,你就会心平气和。”魔鬼对自己的阐述很满意。
“还有什么其他内容,关于第一份套餐?”
“哦真对不起,刚才我没有把话说完整。”魔鬼揉了一下绿色的眼睛,“如果你签下第一份套餐,你心里会充满真正的爱,恒久无私的爱,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生,会平庸无奇,甚至像人们说的——非常失败。因为你的平庸,你深爱的人将鄙视你,对你失望,因为你的失败,你所爱的人,不会珍视你对他们的情感,不管这些情感是多么深,多么真。所以你会很很痛苦,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
空气里凝固着一股化不开的气流,像是魔鬼从地狱里带来的某种炙烤的硝烟。
“那套餐二呢?说说套餐二吧。”
“套餐二,叫爱的表现的人生。”魔鬼说道,“如果你签下这份套餐,你将获得这个世界上,你曾经向往的所有东西——名誉、地位、金钱、男人,以及所有人的认可和夸赞。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心里将从此没有真正的爱。当然——很显然,你是这世上功成名就的人,所以你看上去一定不会显得冷若冰霜,这就是这份套餐的特色——你虽然没有了真正的爱,但是你会拥有一项技能,叫爱的表现。”
“什么是爱的表现?”
“爱的表现,就是表达爱的一种演技。”魔鬼顿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把话说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会在需要倾注感情的时候,表现得就像已经倾注了一样,在需要展现爱的时候,表现得像一个心里有真正的爱的人一样热切,真诚,恰如其分,没有人能看出你在表演,你会赢得所有人的感动。”魔鬼说得有些激动,“当然,只有你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演技。”
“我可以签半生吗?”乔佳问,“说不定下半生,我想换另一个套餐...
“哦那可不行,我的小心肝,”魔鬼露出销售代表那种可鄙龌龊的本心,“我们是一生一签的,否则两个套餐的优惠力度就不会这么大了。”
“是这样啊...”乔佳犹豫了,“一样是心中恒古的爱,一样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夸赞和无懈可击的表演技巧...靡菲斯特先生,你真不愧是地狱的首席营销大师。”乔佳笑得和魔鬼一样吊诡阴暗,她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燃烧的烟灰滴落在套餐一的纸面上,契约书瞬间烧成灰烬。“真遗憾,靡菲斯特先生,现在只剩下一份套餐二了,我没得可选了~”
也许正如母亲所说的,乔佳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智商不高,也不美貌,唯一拥有的一点点小天赋,便是死去的父亲遗留给她的,一种对文字的叙述能力。乔佳迷恋文字,迷恋写故事的时候,文字与时光在她指尖并行流淌,或伴杂着雨水,像揉进晨雾里的风,或穿越云层,像刺穿瞳孔的太阳。小时候她上课听不懂,便趴在书桌上,用铅笔在木头桌面上刻写小小的诗,她九岁就拿到了小记者证,可是母亲并不为此感到自豪,她说,人家小记者在报纸上都发表文章的,你根本不行,你写的东西又没发表。所以,尽管靡菲斯特一再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女总理,或者像宋庆龄一样成为名仕,——“这些都是套餐二的条款里所包含的服务”,他说。可乔佳依然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姑娘一样,吃了一顿肯德基,就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美味。“这些我不要,”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拿一次诺贝尔文学奖。”
作为中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这样的新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炸裂。此时的乔佳,一袭红裙,在鹅黄色的灯光下,她拉断马尾辫的发绳,长发在魔鬼的咒语下,变得像丝绸一样柔软。她那原本单调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一种仿佛只属于宋庆龄的光彩。乔佳的母亲应邀接受英国查令街日报记者对她的采访。——我女儿乔佳是个善良,聪明,有才华的女孩子,她九岁就拿到了记者证,童年时期的诗歌创作不计其数,我作为她的母亲,深深为她感到自豪…
乔佳坐在母亲身边,微笑地望着她的侧脸,化妆师把母亲的脸颊涂得过于白了,以至于掩盖了皮肤下飞速流动的血液的形态,只有那流动的声响,汩汩地,在乔佳耳旁穿梭。“母亲心里真的感到激动了呢...”她想,她听着母亲对她的夸赞,看着她在金发记者面前挥舞着手臂喋喋不休,乔佳眼中闪着细微的泪花,这是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充满感激的表演,这种表演让她恍若隔世。母亲对她的第一次夸赞,竟是当着全世界人的面,这样的大大的弥补,可否抵过二十五年的眼泪?乔佳保持着她应有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便感到肌肉酸硬。一股厌恶之情涌上心头,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像废墟一样,连同她的期待,她的难过,她的骄傲一起,瞬间被荒芜埋葬。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关婷瞎掉一只眼睛。”乔佳对靡菲斯特说。
“哦?你确定要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吗?”靡菲斯特戏谑地问,眯着绿色的眼睛。
“是她先伤害我的,她伤害了我二十五年,她夺走了我的母亲。”乔佳说,“难道我拿走她一只眼睛,很过分吗?”
“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我的小心肝...”靡菲斯特说,“这都是你母亲的错,你为什么不弄瞎你母亲的一只眼睛?”
“我母亲的眼睛要留着...她得健健康康的,看到女儿是怎样的优秀,我要她健健康康的,去拿我和关婷作比较,再比较一百次,一千次,让她看到比较的结果。”
“让她在快乐和自豪中度过下半生,这就是你对你母亲的惩罚?”
“是的,就像绝艳的文字是痛苦生出的花,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么高贵的东西,她只配拥有低级的自豪和得意,所以,我把高贵的东西留给优秀的关婷,越是智慧高的人,就越能尝尽那坠落深渊的滋味。”
“所以,你拿走她一只眼睛,却留着她的性命?”
“当然,如果我连她的性命都取走,岂不成全了她灿烂的一生。”徐佳冷冷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另一只眼睛也拿走?”魔鬼问,“留着一只眼睛,不就留给她希望了吗?”
“你错了,如果一个人完全遁入黑暗,她只会在起初的时候感到痛苦,后来就慢慢习惯了黑暗,甚至依赖上黑暗,黑暗会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这些都是我得不到的奢侈品...而且人间的丑陋,她可以视而不见,这不是上帝给盲人的优待吗?”乔佳直视着靡菲斯特,“我留给她一只健康的眼睛,我要让她天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衰败,想到昔日的美好,再也回不去了,而以后的路,呵呵,却不得不走下去...”
乔佳的笑声,让魔鬼黑色的心脏感到震动,这就是世人...这就是世人...他默默地想。
关婷在一次寻常的出差途中,左眼视网膜脱落,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震愕与恐惧之中,靠着一只右眼的视力,仓皇扑倒在家门口的鞋柜上。医生说,要做手术,能不能恢复,没有把握。
——“医生...把我的眼睛换给婷婷,把我的眼睛给我女儿吧!!医生...求求你了...” 乔佳听见关婷的母亲徐芳那嘶声力竭的哭喊声,那是母亲的爱意...乔佳终于意识到,即便关婷从此一败涂地,即使她成了一个废人,她依然是徐芳眼中最美丽,最亲爱的女儿。徐佳一阵无力,她感到自己被捉弄了。
夜晚回到家,她听到母亲在和朋友打电话:
——啊哟,我同事徐芳的女儿关婷,你知道的呀,以前读书时候成绩那么好,后来工作那么好,人又长得好看,身材样子也好,没想到一只眼睛瞎掉了,没用了。
——倒是我女儿,得了文学奖了,人家外国人来采访哦,全世界电视台都在播哦...她写的书现在到处书店里都有得卖的哦...她小时候就喜欢写东西,一直喜欢的呀...写得当然好的喽,不然怎么会得奖啦...
乔佳走过去,抱着她的母亲,母亲用手臂搂住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些什么,那洋洋得意的声调,母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乔佳想起小时候,她看到下雨后泥地上爬满蜗牛,就蹲下身去,用两个手指把蜗牛背上的壳捏碎。蜗牛遇到攻击后,想把脑袋缩回安全的壳里,却发现,壳没有了。
“妈妈...妈妈...”乔佳紧紧地抱着母亲,轻轻地叫她,一阵厌恶之情又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