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堂姐玉萍回头冲我的浅浅一笑,也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堂姐玉萍与我彻夜长谈,这是堂姐和我的第一次相识和最后一次相遇。
我的堂姐玉萍与我相识于我的小学她的初中,她年长我四岁,因为爷爷去世的早,奶奶一个人养不了五个未成年的儿子,堂姐玉萍的父亲——我的四叔不得不送给邻村给人家顶门立户当儿子,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我有个四叔,但从未谋面,再长大点,我又听我的父亲说我的四叔离开了邻村远走邻县讨生活,再大一点,这个别人口中的四叔,终于带着妻子儿女举家搬回了村庄,我第一次见到了我四叔全家,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堂姐玉萍,那天下午她回头冲我的浅浅一笑也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因为堂姐年长我四岁,按四岁就一个代沟的说法,我和她确实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交集,那时她在上初中,我在上小学,只是听别人说她学习聪明刻苦,经常被老师表扬,当时心里很羡慕她,想想自己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
只是后来我上了初中,堂姐依然还在初中,80年代的中考相当于现在大家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高考,考上了中专,从此就可以跳脱农门吃上公粮,用家乡的话说就吃上了细粮,因此很多人宁愿一年一年的复读也不愿意上高中。我的堂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反复地复读,反复地落榜,反复地每年老师都说她很刻苦、很聪明、很有希望,但每年却都名落松山,直到最后中考的政策逐渐偏向城市户口的孩子,越来越不利于像她这样土生土长的农民,我的堂姐才无奈选择了上高中,我的人生也才从此与她有了交集,更巧的是我和她又分在了同一个班级,于是我们共同经历了四年高中生活。
她长我四岁,现在却跟我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仿佛她这四年专门在站着等我,但她这四年明明想拼尽全力让自己的人生跨上一个台阶,不管她怎么使劲、怎么努力,然而命运始终就是不给她机会,就是不让她跨越,就是把这个门堵得死死的,不留一丝缝隙。
不过这四年复读似乎并没有给堂姐留下任何的阴影,她幽默风趣,一直是我们女生宿舍快乐的源泉,堂姐生就一副好口才,再平淡无奇的事,一到她嘴里就会妙趣横生,让人捧腹大笑。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班有个男生做政治多项选择题准确率很高,而这个男生本身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而且大小的悬殊还很大,堂姐笑着说:人家长就长的一双打枪瞄靶的眼,当然一做一个准了。听完她的讲话我们笑弯了腰,虽然我们也知道男孩子的眼睛有大小悬殊之别,但我们从没把二者联系起来,只有堂姐的思维够狠够准,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二者能联系到一块,我们只有边笑边说“你这绝了”的份。
堂姐的学习跟初中一样也一如既往地好,记得刚上高中那回,她应该是我们班第一名。堂姐是幽默的,给别人带来很多乐趣,但她也有愁苦的事,四叔的经济收入一直不好,这就影响到了堂姐的上学,拮据时常常是凑不够每月的伙食费,这种情况下,除了周末从家带点干粮垫一垫,其余就没别的好办法了。而堂姐选择了自己买冰棍赚钱,直至现在我都佩服她的勇气,高二第二学期的夏天,她每天中午趁别人午休的时间,推着自行车走家串巷地买冰棍,到现在她气喘吁吁地赶着上下午第一节课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这件事情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抬不起头,但堂姐不是,她似乎把此当成了乐趣,学习之余还经常给我们分享她买冰棍的种种趣事,时常让我们捧腹大笑。而实际上当时她除了赚了点丰富的社会体验外,钱是基本上没赚到。但她的勇气,她的自立自强,她的乐观永远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似乎堂姐是一个永远打不败的人,她幽默风趣,乐观自立,苦中作乐。但在高二的冬天发生了一件怪事,记忆中那几天堂姐感冒咳嗽一直不好睡觉,有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们被她惊慌地喊叫吓醒,醒来的我们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发生了什么,只是像刚看过有厉鬼的恐怖片一样战战兢兢,一直不让我们睡觉,我们大家陪她说话到天亮,天亮了,堂姐带着惊惧的神情给我们描述她晚间的经历,她因咳嗽睡不着,一睁眼发现她的床头立着一个打扮还算精致的女人对着她笑,而她知道半夜三更宿舍锁着门,不可能有人进来,她担心我们也怕就没敢跟我们在晚上说。经历这个事后,那几天堂姐的魂像真给鬼魂吓走了一样,身体更加病怏怏的,宿舍也因有了这件事的发生,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大家都不敢住,那几天县城里有亲戚的同学都住到了亲戚家,堂姐跟我一起到县城附近的大姐家住了几天。
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难道真的堂姐看见了鬼,还是在那种迷信的氛围里堂姐的臆想自己吓了自己一次。因为我小时候有这样的经历,晚上要睡不着害怕的时候,即使闭着眼睛,自己害怕的怪物也都会通通出现在脑海里,出现在闭着眼睛的视线里,会不会堂姐因为生病睡不着害怕,自己也脑海里杜撰出这么一个冲着她笑的女人,而她又是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而后来又想似乎她又跟我不一样,我是本身害怕这些,脑海里就杜撰出自己害怕的形象,害怕的形象在我脑海里,而她是不害怕,睡不着,睁眼发现床头站这么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不是狰狞可怖的,是对着她笑的。说不清,到现在想起来都说不清……
堂姐的高中生活,她的幽默带给我们很多欢乐,她的经济拮据也一直伴随着她,另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记得她又新添了头疼的小毛病,记忆中她捧着碗、吃着饭、皱着眉头跟我说头疼的画面,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不过这似乎没影响她学习,好像这个头疼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偶尔听她说到,大多数时间她一直是大家的开心果,她在哪儿,笑声就在哪儿。
她的学习一直很刻苦,一直比我好很多,她也一直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初中的反复复读,高中为了读书,她的妹妹先她而嫁,只因她想读书改变命运,因此再难再苦她都坚持着,但天不遂人愿,堂姐的学习是一直好,但堂姐每逢考试就不好,就总是低于自己平时的实际水平,这一点老师恨,她更恨,所以高中毕业时原来一直不如她的我和其他同学都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大学,而堂姐却名落松山了,虽然后来她又复读一年,但依然没实现自己的夙愿。
后来,我上大学了,堂姐回村里当民办教师,期间我没看到过堂姐的失落,每次寒暑假回家,她总会跟我分享她教书的趣事,我也总是被她逗的笑得直不起腰来。也许在她的心里失落是有的,只是她用幽默轻轻地掩盖了,又或许经历这么多,她又比我长四岁,她内心早已做到了释然,哪个风平浪静不是波涛汹涌后的沉静,哪个云淡风经不是风起云涌后的舒展,我想堂姐的内心应该是有过一番挣扎与翻滚的,她的幽默乐观是在与现实达成和解后的释然,因此,她总是以自己的幽默风趣带给人快乐。
当民办教师后,以堂姐的学识,以堂姐的口才,很快就赢得了学生的喜爱,领导的器重,村民的爱戴,应该说她对这份工作乐此不彼,或者说这份工作非他莫属,聊天中我看到了堂姐眼中泛着光,她喜欢教书,她适合教书,她热爱教书,她从教书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发挥了自己的长处,这应该说是人生最快意的事了。
堂姐开心,生活舒展,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邻村说媒的人开始络绎不绝,但堂姐由于上学的原因把自己给耽搁晚了,28岁仍待字闺中,这在农村可是大龄剩女,但考虑到堂姐的学识和工作,媒人们竭尽全力给她介绍旗鼓相当的对象,但一个个都入不了堂姐的眼。有一天,一个亲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了一个邻村与堂姐年龄相仿的穷小子,特地强调说“小学没毕业,行就行,不行看看就算了,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但人的缘分很奇怪,别人认为不合适,堂姐反而一见倾心。于是,我的堂姐就嫁给了这样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的穷小子,家里除了有一八十岁的老母和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堂姐喜欢,堂姐幸福,原本身材纤细的堂姐婚后日渐丰腴,用她的话说以前的衣服一件都不能穿了,每天就粗茶淡饭还总是发福,我想这应该是幸福肥吧!我见过她和堂姐夫的相处,应该说是琴瑟相和,她的脸山始终挂着笑容,他的脸上也始终挂着笑容,真是会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差。
堂姐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后来我上大学那几年,她凭着自己的实力,过五关斩六将,各种考试纷纷拿下,顺利成章地晋升为公办正式教师,应该说堂姐这一生真正跳脱了农门,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四婶四叔逢人就夸,没上大学但也胜似上过大学,是应该好好扬眉吐气一下。
好事接二连三,好事成双结对,接下来的几年堂姐顺风顺水,先因为堂姐工作出众,被调到了乡镇上,后又几年内儿女双全,再过几年,她与丈夫终于在村里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五间新瓦房,彼时连在一块的其他堂姐夫都羡慕地感慨说:玉萍堂姐夫命太好了,自从娶了玉萍,什么都有了。可不,从跟堂姐在一块后,堂姐给了他一个像样的幸福的家,农村人讲究的孩子房子都有了,关键老婆还是吃公粮的,是该羡煞旁人。四叔四婶也逢人就夸堂姐的孝顺能干,应该他们一年的吃穿用度堂姐承担了不少。
因为工作在外,这些年堂姐的一切变化不是在电话中听母亲说,就是寒暑假回家亲历,不过高中毕业多年后真正跟堂姐彻夜长谈还是在我结婚的时候,按照结婚当晚我不能在自己家住的习俗,那天我住到了四叔家,跟堂姐睡在了一个炕头上,我们回忆了从前的好多事,好多人,感慨岁月过的太快,一些事已经模糊,一些人已经不在,她说到前一年因车祸去世的同学,满腹人生无常的感慨,也告诉我她为何去年辞去镇上的工作回到村里,想想人生就短短几十载,再加上如有意外不测,跟家人在一块的时间就更短了,不能为了赚钱老跟家人分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对我有所触动,觉得她讲得非常有道理,但不似她那样深刻,因为她有家庭孩子的牵绊,而我还一心想往高处飞、往远处飞。我懂她的牵绊,但不懂牵绊背后她对无常的恐惧,我觉得此时的堂姐没有了从前的朝气与乐观,更多的是对生活安稳的追求和谨小慎微,不知怎么总感觉她的言语中有超过自身年龄的暮气与悲观。
我结完婚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每天忙忙碌碌,时光一眨眼就到了五一小长假,一大早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我以为母亲着急忙慌的有啥事,没想到一往起接电话,母亲告诉我玉萍堂姐走了,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寒假我结婚时还跟她彻夜谈心,身体也还好好的,她才36岁,她的俩个孩子都还年幼,怎么突然就走了?
电话中母亲告诉我,堂姐是脑瘤走的,原来堂姐一直头疼,五一前上课就晕倒在讲台上,一直拖到五一假期了才决定去省城看,没想到去医院的路上晕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听到这我忽然想起那夜堂姐跟我的谈话,也许她对自己的身体有预判,所以才要调回村里跟家人进行短暂的团聚,我还想到她读高中时端着碗、吃着饭、皱着眉跟我说她头疼的画面。跟我们一块长大在北京学医的堂姐哭着说,脑瘤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她为什么不跟别人说,早治就任何事都没有啊!是啊,也许早治任何事也没有,但是年少时头疼,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疼一疼挨一挨就过去了,中年时头疼,温饱是解决了,但上有老下有小,病不起也治不起,拖一拖也许没事,没钱时哪一个小老百姓不是拿命赤裸裸地跟病硬扛死磕,磕过去了是自己的幸运,磕不过去就悲剧收场,有些时候我们明知道自己是凡胎肉体,但生活有种种无奈,又能怎样?玉萍堂姐的悲剧又何尝不是如此!
堂姐的一生,教师公办转正是她的辉煌高光时刻,终于她的学识、她能力、她的才华得到了认可,我想她是开心的,她的开心就相当于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堂姐的一生,幽默的外表始终离不开灰暗的底色,她的原生态家庭和她自己的家庭始终被绕不开的钱困扰着,临了奔波着有了自己不错的小家,结果却也倒下了。
堂姐的葬礼因我在外地没能参加,但我们家族里老的少的都去送了她最后一程,大家看着她盖起的新房,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与难受。生前,她给朋友带来快乐,给家人带来温暖;死后,她给朋友带来叹息,给家人带来悲伤。
那浅浅的一笑,永远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