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愤怒的胸毛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东区兴盛一时。

东区是这个城市的工业区。这里原本都是种着庄稼的土地,有一天钢铁厂来了,田野盖起了车间,农民变成了工人。除了高高低低的烟囱,和烟囱里不时冒出的黑的灰的乳白的烟,就是一排排外表极其相似的职工宿舍,最高就四层,那是正式工的住宅。

在宿舍与农田的边际,衍生出一大片低矮的院落,临时工都住这里。他们基本上来自周围的乡村,每天烧饭烧水用的是煤球炉,厨房是毛毡搭建的,自来水是公用的。他们的孩子穿梭在狭窄肮脏的过道中打闹嬉戏,偶尔到高炉车间外面捡些碎的钢片和铁条,到内设的铁路线边看运输处的火车开过来开过去,天天也一样快活得很。

只有十六岁的李晓明是个例外。他的天堂在小南河,坐在这条唯一的中度污染的河边,他就感到特别放松。

他可以在河边的草丛里独自待一个下午,尽管他从来都没有下过水。

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节语文课,王丽梅老师觉得班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当时,她正在抑扬顿挫地领读着《岳阳楼记》,眼角余光扫到教室靠后的几排男生正交头接耳,还偷偷笑。她立刻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摸摸自己的脸,确定中午吃的炸酱面并没有留下痕迹。然后严肃地清了清喉咙,将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

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搞什么名堂?你们还要不要上课!

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了。她终于忍无可忍把书一丢,厉声喝道:

你们在笑什么?

笑声嘎然而止,那些男生们立刻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费珊珊,你是班长,你告诉老师,他们在议论什么?王丽梅点了点坐在第四排的一个清秀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费珊珊犹豫着站起来,想张口说什么,看看四周又忍住了,嘴里支支吾吾,脸慢慢涨得通红。

王老师,他们说,说,说……哎呀,羞死了,我说不出口……

她急得趴到桌子上,把头埋下,坚决不肯开口。教室里“嗡”地一下又闹开了。

在一片低语中,有个声音突然响亮地冲出来:报告老师,他们在说胸毛!

胸毛?32岁的老姑娘王丽梅显然对这个词比较陌生。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胸毛,什么胸毛?谁的……胸毛?

李——晓——明。所有后排的男生齐刷刷地回答。

如同巨大石块丢进了池塘,教室里笑翻了天。每一个人都特别快乐持久地笑起来。

张北刚,我操你妈!李晓明怒吼着,抓起文具盒,起身朝张北刚砸过去。后者头一偏,文具盒砸中了后墙的黑板,笔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

张北刚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爆满青春痘的大圆脸上是一幅满不在乎的表情。他看着李晓明,轻蔑地笑了笑:瞧你那怂样,你操,你来操啊!吃你娘的豆腐去吧……

男生们都兴奋地站起来,幸灾乐祸地起哄。有的干脆爬到了桌子上,摇旗呐喊:李晓明,冲啊!

胸毛、豆腐……冰清玉洁的王丽梅老师觉得自己从耳朵到胃都受到了野蛮的摧残,她气得直跺脚,揪住几乎红了眼的李晓明。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住手!这是在课堂,你给我住手!张北刚,你也闭嘴!

下课铃及时地响起。

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这件事情跟我解释清楚,其他同学下课。王丽梅气得手都在发抖。

李晓明和张北刚一前一后地走出王老师的办公室,天已经擦黑。

张北刚到车棚里取了自己的永久28式自行车,潇洒地一片腿,飞身上去,回头朝李晓明打了个呼哨,就一溜烟地骑走了。远远地还能听到他在唱: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呕呕呕呕……

李晓明朝他的背影使劲地吐了一口吐沫,把书包往背后一甩,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手腕有点疼,就像是刚刚用过蛮力。可我并没有和张北刚打架啊,他想着想着就有点恍惚起来。

没错,最近他正为自己的胸毛而烦恼。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过完年以后,他突然发现胸口开始长起了毛毛,一开始是卷曲的淡黄色。他偷偷地用硬币把它们拔掉,可无济于事,毛毛继续生长,后来就变成了黑色,硬扎扎的,更要命的是,这毛还蔓延到乳头的附近。眼看夏天就要到了,拔毛的工程变成了巨大的负担,每次都痛得他龇牙咧嘴。于是天气再热他也不敢打赤膊,不愿到跟同学到厂里的澡堂洗澡,每天都要将衣服扣子严密地从上扣到下。就是这样保护,还是给那些混小子发现了。

上语文课时,李晓明的衬衫扣子被课桌角挂住扯掉,他自己倒没感觉,被张北刚一眼瞄到。他大惊小怪地坏笑着说:你长胸毛了?后排的男生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交头接耳传递这个信息——李晓明长胸毛了。

那一刻,他连杀了张北刚的心都有。

可在王老师办公室里,张北刚却什么也没说,他面色平静,只声称是在和李晓明开玩笑。王丽梅虽然怀疑,但也不好就胸毛的问题纠缠下去。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李晓明,期待他说出真相。对这个成绩不好不坏,性格沉闷古怪的学生,王丽梅一直觉得有点棘手。

李晓明垂着头,擤起鼻涕来,并且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他有过敏性鼻炎。王丽梅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别过去,有点嫌恶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先在这写份检查给我。下次,如果再在我的课堂上捣乱,叫你们家长来见我。

长胸毛的都不是好人,电影里只有土匪和鬼子才长的。李晓明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

出了校门,李晓明的肚子咕咕叫,他想去买个烧饼。可是看见他们班的女生刘珍美在烧饼摊前,他忽然犹豫了,步子慢下来。刘珍美举着烧饼,和旁边的女孩嘀嘀咕咕地说话,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李晓明立刻转身,快步地拐进小巷子里。他不喜欢这个刘珍美,除了会打扮,其他各方面都乏善可陈,尤其让人厌恶的是,她是个爱嚼舌头的家伙。不过用张北刚的话来说,她发育得很好。

哪儿发育得好?张北刚牛里牛气地打了个榧子,语气坚定地指出:你们没注意到吗,这丫头的屁股蛋子好看!

初三(二)班的一帮半大小子显然还没培养出这样的审美观,傻乎乎地追问:那么肥那么大的屁股有啥好看的?

李晓明也偷偷地观察了刘珍美的屁股,不看不知道,原来她走路的时候一直是刻意地扭着她的大屁股,屁股蛋子像个沙袋甩来甩去。他最终得出了结论:她有点骚。

李晓明——刘珍美大叫着他的名字,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书包。李晓明用力挣脱。你干嘛,松手!

我告诉你啊,本来今天摊你值日的。你被老师喊去了,是我替你打扫卫生的。

好了,明天我还你,就这事?

还有,这是你的化学卷子。李晓明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书包里,两个人突然就没什么话说了。刘珍美咬着唇,凑近他,有点鬼鬼祟祟地说:你知道吧,班里有人在……谈恋爱。

李晓明笑笑,哦是吗,谁?

刘珍美又扭捏了一阵,然后飞快地吐出三个字:费珊珊。

你别胡说,她是班长。不知怎么,一想起那个大辫子的班长,李晓明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推搡了一下。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的纤细背影一直在他眼前飘啊飘,象空气无所不在,可又难以触摸。你说她喜欢谁?

哼哼,刘珍美狡黠地笑了,就是你啊!她看着李晓明的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大,赶紧又补充一句,我们都看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吧。

李晓明被这个消息打懵了,呆立在原地。

刘珍美咬着唇,悄悄移近,有些难为情也有些好奇地问:李晓明,上课时……他们说你……是真的吗?

李晓明扭过脸,难以置信地瞪了她一眼,她忙摇摇手,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不是取笑你……一边说着,眼里波光流动,一闪一闪。

男的长胸毛没什么不好。刘珍美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重申了一句,我爸就有。

对了,你要吃烧饼吗?

一进门,李晓明简单地和母亲张翠云点点头,就准备扎进自己的小房间。父亲李铁海在堂屋里喝酒,夹着花生米往嘴里送,不满地大声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上哪儿野去了?因为多年从事高分贝的翻砂工作,他的听力严重受损,声音再大,自己还以为是耳语。

张翠云接过儿子的书包,怜爱地说:饿坏了吧,先吃饭。

老师拖堂了。李晓明嘟囔了一句。

什么?说大点声!李铁海用筷子将碗边敲得当当响。

李晓明对准父亲的耳朵喊:老师——没按时——下课!

死小子,你别骗老子,你要是撒谎,看老子扇不死你。李铁海夹起一块卤牛肉,命令道:张嘴!看到儿子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张嘴嚼着牛肉,李铁海发红的脸膛泛起一丝得意的笑。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很奇怪,就是骂人,越是亲近的人越少不了要骂。

来,陪老子喝一杯。李铁海推给他半杯酒,回头对老婆说:去去去,你别拦着,今天发钱了,老子高兴!

张翠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厨房。我再炒个西红柿鸡蛋,马上就好。

李晓明咬牙将酒灌进喉咙里,他拼命闭嘴吞咽,好让这烈性的液体迅速通过食道进入胃里。从小开始,李铁海就试图训练儿子的酒量,好让自己这个特长得以传承。但李晓明却不太争气,视酒如药。

李铁海得意地说:靠,一个车间就我这个月的奖金最高。

得意什么,还没我卖豆腐的钱多。张翠云端着盘子进来,对儿子笑笑。

臭婆娘,瞧不起老子,你给我滚!李铁海瞪圆了眼睛,青筋暴涨,恶狠狠地说。女人见惯不怪地撇嘴笑,不但不滚,反而坐在桌子对面,自顾自地尝了一口菜,咂咂嘴说,味道正好,来,儿子,帮你爹盛饭吧。

我瞅你卖豆腐就烦,搞得院子一天到晚都是沤肥的臭味,跟小南河水一样臭!

做的时候臭,吃的时候可香呢,厂里的人谁不吃我做的豆腐。张翠云埋头吃饭,很不以为然。

李铁海一仰脖又干了一杯。他将花生米嚼得咯嘣响,口无遮拦地说:你还和人眉来眼去的你以为老子不晓得,小心点,别给别人吃了豆腐……

张翠云啪地丢下筷子,厉声喝道:李铁海,你是不是吃屎了,嘴巴这么臭!

她是祖传的手艺,在市场里卖了很多年的豆腐,偏巧人也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生意也就比其他摊子更好一些。自从上了课文《少年闰土》后,以张北刚为首的男生们就开始故意当着李晓明的面喊:豆腐西施,豆腐西施!

李晓明觉得从头发根到脚底板,浑身刺痒难忍,似乎有无数条小虫在爬。他用力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好热,我先洗个澡。

他把厕所门的插销小心地插好,试了试水,然后开始脱衣服。他将自己散发酸臭气的衣服裹了裹,丢到地上。想想,又把衣服抖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这是最近他洗澡的必修课。

坐在木盆里,李晓明开始小心翼翼地拔起自己的胸毛。

每拔一下,都有一种被咬了一口的细小疼痛,麻酥酥的,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血似乎要流出来,却被皮肤阻断了,在身子里狂奔。李晓明举起一根胸毛,仔细地看那弯曲的躯干和带点灰白的根部。他忽然觉得注视它的是费珊珊的眼睛。费珊珊乌黑到发蓝的眸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颤巍巍的,随时都有可能涌出大滴的泪水。这样想着,他呼吸有点急促,阳具渐渐膨胀变直,几乎快碰到他盘坐的大腿,因这若有若无的摩擦,更加执拗地充盈起来。

硬币掉进了水里,李晓明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住发烫的那个部分,发颤而坚定地握紧。他看见红潮漫上费珊珊的脸,像红墨水滴进了洁白的海绵里。他充满罪恶地快乐地呻吟起来。

开门开门,我要撒尿。李铁海大力拍打着厕所的门。

李晓明湿淋淋地跳出澡盆,赶紧拉开插销。你搞什么鬼,死侠们!李铁海拎着裤腰闯进来,盯着儿子满脸狐疑。你洗澡怎么还插门,老子又不是没见过你光屁股……

李铁海摇着头,扯开裤子正要撒尿,一回头看见儿子还居然拿着毛巾挡在胸前,就一巴掌拽过来,没好气地说:你挡什么挡,毛还没长全呢,做丑弄怪的。最近你他妈的越来越不对劲了,大热天还捂得严严实实……

他突然闭上嘴,眼睛盯着儿子的胸口,好半天,又抬起头盯着儿子的眼睛,倒吸了一口气说:

靠,老子还没胸毛,你倒长胸毛了?

李晓明拿出皱巴巴的化学试卷,准备订正。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隔墙,伸到父母的卧室里。门被“呯”的一声带上了,连带着薄薄的石膏板隔墙也震动了一下。父亲喝了酒,一般就会很早地关上卧室门,和母亲待在一起。李晓明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那里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你过来。

我今天不舒服。

少废话,你不还没来吗!

我今天就是不舒服,卖了一天豆腐累得我都快散架了。

说你娇你还不承认,你当你是十八岁大姑娘。别啰里八嗦的,脱了……

两个人开始撕扯推搡,夹杂着一些沉重的呼吸。李铁海突然大声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你猫尿喝多了!女人厉声回斥。

对,老子骂的就是你。我问你,你他妈的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天地良心,我从没有对不起你。我给你挣钱,给你烧饭,还给你生儿子,哪件事我对不起你姓李的!

哼,儿子,你少来这套……这儿子从哪儿来的?

女人仿佛惊呆了,半晌才说出话:哪儿来的,不就是你的种吗?

可老子没胸毛,他咋长了胸毛!李铁海低吼到,看到这胸毛,老子想起一个人来,焦化车间的那个刘大棒子,他不是还和你好过吗……

一只玻璃杯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张翠云咬牙启齿地骂:李铁海你放什么狗屁,你胡说八道!

李晓明浑身发冷,刘大棒子是刘珍美的爹,年轻时曾是短跑运动员,除了一身的腱子肉,还有此地人很罕见的——胸毛。

两个人好像扭打在一起,房间里不时传来沉闷的声响。李晓明腾地站起来,跑到卧室门前,想砸门,手举起又放下。突然门猛地一下被拉开,李铁海红着眼睛往外冲,口中喊着:老子要打死这小兔崽子,再杀了你这个骚货,干脆大家死一块算球!张翠云披散着头发,死死拽着丈夫的胳膊,哭着说:我求求你了,别闹了……晓明,你跑啊,快跑啊,他爸他发酒疯了!

李晓明头脑一片空白,楞了一会,转身跑出了家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儿去,开始还慢吞吞的,渐渐地他越跑越快,几条巡夜的野猫被他吓得四处逃窜。

等到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费珊珊家的楼下。费珊珊的爸爸是副厂长,她家在三楼,朝北的小窗子亮着灯。李晓明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勾勒着她的闺房样貌。墙上贴着干花标本,床单是干净的蓝格子,写字台上有一盏粉红的台灯。是的,粉红色。她在自己的作文里曾经详细描写过:粉红色的台灯是我爸爸出差时送我的生日礼物,它总是静静地看着我,陪伴我度过每一个读书写作业的夜晚。爸爸说,……费珊珊细声细气地朗诵着自己的作文,李晓明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出神。这是他平房世界所不熟悉的生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一想到刘珍美说的话,李晓明心就跳得厉害。他走到楼前的玉兰树下,抬头看着四楼的灯光,在心里低低地喊:费——珊——珊!

他觉得四周静极了,只有自己的声音大得怕人。费——珊——珊!他觉得窗帘马上就要拉开,窗户就要打开,她伸出头来就能看到自己,那么她会说什么呢?

你怎么来了,她的口气一定是欢喜的。当然还会有点娇羞: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李晓明对着紧闭的四楼窗户无声地回答。这样她就会更不好意思了,要不你上来吧。沉浸在想象中的李晓明扑哧笑出了声。

“啪嗒”,四楼的窗户果真打开了,李晓明吓得一哆嗦,本能地躲到树后。喂,你等一下!费珊珊压低了声音朝楼下喊。

然后他听到她蹑手蹑脚地下楼,拉开防盗门。李晓明兴奋地想要迎上前去,可眼前的景象让他硬生生地停下来。费珊珊与一个高大孔武的背影抱在一起,她纤细的身子几乎要被吞没了。那个背影很熟。李晓明肌肉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张北刚。

肯定是弄错了,费珊珊不会这样,她怎么会喜欢这个人渣呢,一准是张北刚这个混蛋!李晓明的脑子现在混乱不堪,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他咬着自己的唇,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抱完了又手拉手地朝巷子口走去,费珊珊的乌黑长发披下来了,白色裙子在风中翩翩如蝴蝶一样飞舞。血从咬破的唇边流下,李晓明也毫无感觉。

他翻墙跳进旁边的新的初轧车间施工工地,捡起一块红砖,掂了掂,觉得不够分量,又找了一块青石,掂了掂,太重了。当他出了工地,抬头寻找目标的时候,才发现面前一片空荡荡的。他颓然地扔掉手里的武器。

王丽梅从厂俱乐部里出来,就决定和这个男人道别。刚才在看电影时,他居然趁黑摸起她的大腿,让她着实吓了天大的一跳。因为两个人见面不过才二十分钟,所以坚持原则的王丽梅老师连想也没想,就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胳膊。用的劲不小,男人立马老实了。

两人礼貌又冷淡地道别后,王丽梅忽然又有点后悔。也许自己不该使那么大劲,毕竟这人条件还不错,重要的是虽然离了婚,但还没有孩子,这种中年男人一向很抢手。

看着自己的裙子,王丽梅又暗地里叹了一口气,不应该啊不应该,第一次见面就穿这么短的裙子,难道自己不是在暗示什么吗?要不就是洒的这个香水惹的祸,分量没控制好,弄多了。所以还是自己首先不稳重,也怪不了别人。

王丽梅越作深刻的自我批评,就越是心烦意乱。这时一个男孩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差点撞到了她身上。她立刻叫住了他:李晓明!

李晓明一身臭汗淋漓,衣衫不整,显得非常狼狈。王丽梅惊讶地问,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干什么?

李晓明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看着一个外星人。他沉默不语。

作业做完了吗?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王丽梅紧蹙眉头,无名之火一下子就蹿到嗓子眼。李晓明,她严厉地说,今天你的表现让老师非常失望,非常!从白天到现在,你想想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不可能吧,李晓明同学,下午你扰乱课堂秩序我还没怎么说你呢。

是张北刚带头起哄的。

可他已经向老师承认错误了,他是和你开玩笑。你呢,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责任?

我没责任。

真的没有吗?

没有!

你好好想想!

就是没有。

哈——哈。王丽梅被气得忍不住笑起来,这真是个千古少有的学生,虽然他不像有的孩子费得伤心,但这蔫巴劲让人恨得牙痒痒。王丽梅老师当机立断,对李晓明宣布:明天上午,叫你爸爸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想有些情况必须让家长掌握,知道吗?

她没有注意到,有一丝惊恐的眼神从李晓明的脸上划过。她只知道,这回自己是真的生气了。

李晓明决定去找刘珍美。这丫头在耍我,李晓明的心底一遍遍回响着这句话。路过杂货店,他想了想,进去买了把水果刀揣在裤子口袋里。如果她还耍赖,就掏出来吓唬吓唬她,李晓明打定了主意。

在路灯下看见她穿着一身花睡裙,扭着屁股走过去,李晓明就赶紧绕到前面拦住了她。站住,你到哪去?

是你啊,我要找我爸爸,他还在外面下棋。

你骗我。李晓明直直地盯着刘珍美的粉白圆脸,指着她的鼻子。

我骗你什么了?刘珍美无邪地看着他。

你说费珊珊……

哦,你说这个事。她飞快地转了转眼珠,立刻爽快地承认:是的,我骗你的。

为什么骗我?

因为,因为,其实,是我喜欢你,嘻嘻。刘珍美舔了舔嘴巴,有些害羞但又无所畏惧地笑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你好像是真的喜欢费珊珊,对不对?

李晓明厌恶地看着她:真无聊!

刘珍美还是笑,笑得花枝乱颤,连整个胸都在颤动。李晓明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在薄薄的睡裙下面隆起的两捧柔软山丘。他一下就想起张北刚的话:刘珍美发育得很好!

他嗓子有点发干。刘珍美,你真的喜欢我?

刘珍美使劲点点头。

他的脑子里突然涌起一个邪恶的念头。我不信,要不,我们亲个嘴。

亲嘴?刘珍美显然被李晓明说出的这个直白的词吓住了,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甩甩头发,满不在乎地说:亲嘴就亲嘴,我不怕。说完就闭上眼睛主动嘟起嘴巴。

李晓明反而犹豫了,看着这张半开半合的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才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在她的唇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不算不算,你这叫什么亲嘴,笨死了。刘珍美睁开眼睛,很不满意地嚷嚷。我教你!

李晓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次他感觉到她柔软的唇,有点凉,类似于某种贝类。她的身上还有花露水和痱子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这香味刺激着他不由自主地紧紧吸着她,双手也慢慢抱住了她的腰,手往下滑,迎接他的是刘珍美丰满的臀,抓一把滑溜溜的。他看见了费珊珊的眼睛,好像有些失望,这让李晓明产生了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去你妈的失望,谁都敢作弄我,我什么都得不到,我能抓住的就是这个肥美的屁股。他亢奋地绷直了身子,将刘珍美紧紧抱住,或者说是死死勒住。

小流氓!李晓明的后脑勺被一双蒲扇大的手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刘珍美尖叫着逃到一边,爸爸不是我,不是我,然后开始蹲下来哀哀地哭泣,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他却傻傻地站在那里,听凭刘大棒子一把揪住衣领,怒不可遏地说:好啊,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谈恋爱搞女人,我要问问你家人,怎么教育你的……哎呀,你不是李酒桶的儿子吗?!

李晓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敢回答。眼睛却死死盯着刘大棒子敞开的褂子里,那一丛黑茸茸的胸毛。

好小子,走,带我到你家找找李铁海,我要让他知道自己儿子在外面都干些什么,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刘大棒子情绪激动地拉扯着他。他一反身抱住电线杆死活不松手。

胸毛,胸毛,李晓明在心里反复念叨。绝望像滚雪球,从山顶高崖处失足坠落,轰隆隆地冲下来,沿途铺天盖地地毁灭了所有植被。一马平川的心境,却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当刘大棒子再次骂道“有娘生没爹教”,李晓明毫不犹豫地掏出水果刀,对准他的肚子一下就刺了进去。刘大棒子完全没有防备,他难以置信地看看刀,又看看这个脏兮兮的男孩,松开了手,靠着电线杆身子慢慢向下滑去。刘珍美停止哭泣,呆了一会,突然象发疯的母狮子朝他一样扑过来。

李晓明转身就跑。刘珍美拖长哭腔一声声地喊:来人啊,杀人啦,来人啊,杀人啦……这声音连同刘珍美怨恨的眼神像浓鼻涕一样粘在他的身后,甩都甩不掉。他想他要跑得远一点,跑到这声音追不上的地方去。

他轻盈地越过石板街上横流的污水,跨过小巷口伫立的挡车石墩,还带翻了人家晾出来的一竹竿湿答答的衣服。在经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凑到后窗上往里看。张翠云正用扫把慢慢收拾一地的残局,李铁海夹带咳嗽的声音从卧室传出:你滚进来,给老子揉揉背!她慌忙丢了扫把就进去了。

李晓明倒退几步,又开始奔跑。

如果说白天的小南河是个衣着褴褛的乞婆子,那么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摇曳多姿的少妇。在月光下水波潋滟,向岸上的人不停地抛出欢快的媚眼。严工程师自从厂技术科退休以后,每天晚上都要到小南河里游一会泳,雷打不动。有时候他就整个人飘在水上,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随水漂流。无论有什么烦恼,在水里都化成了泡沫。所以,严工在游完泳后上岸时,心情总是非常美好的,对任何人和事物都充满爱心。

他乐呵呵地哼着小曲换衣服,间或看看不远处坐在草地上发呆的那个男孩,他好像已在河边待了好久。严工忍不住开口说:喂,孩子,你是来游泳的吗?

不。男孩身子一抖,似乎有点慌乱。他抬头看看老人,又赶紧地埋下头去。

严工擦着头发走到他旁边,继续愉快地搭着话。那就快点回家,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吧?天晚了不安全。

我有点烦,坐坐就走。

严工从心里感到好笑:傻小子,你有什么好烦的,你才多大啊。

16。

我比你大50岁,也没啥想不开的。老头子似乎猜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神秘地问:你是不是早恋了?

我好热。男孩喃喃自语,爬起来就脱衣服,一直脱到只剩个裤衩。严工忽然笑了,这才十六岁的男孩居然有比较茂密的胸毛,和他孩子气的脸对比显得有些滑稽,像是从大人那里偷来的。男孩转脸对老人笑笑,朝小南河小心翼翼地走去。月光照在他瘦削的后背上,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

严工程师跟上几步,不太放心地叮嘱他:孩子啊,现在水很凉,游一会就行了,别贪玩!

河水劈面而来,带着新鲜的水草和鱼腥气息,以及一种重金属的尖锐气味。白天太阳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挥散殆尽,暖暖柔柔的如同母亲的怀抱。在水里流泪,应该是最安全的吧,没有任何人会发现。李晓明于是放心地哭了。

当小南河水没过头顶的一刹那,他清晰地记起白天学到的那些句子,王丽梅老师在教室里一边踱步,一边深情并茂地朗读着:“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此乐何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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