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节那天,我逃离上海。我选择离开一切的刻意制造,躲进自然。
朋友小孟家离上海有七八个小时的路程,位于赣皖交界的一个小乡村。公交转地铁转高铁转长途汽车转短途小巴士,当我觉得自己已经十足地成为一名《人在囧途》的女主角时,小孟诡秘地向我一笑,“下了巴士我二叔骑电动车来接我们,再坐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天呐,这将是怎样一个地方!!
一路油菜花、绿色田地以及池塘交错,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只觉得脸干燥得难受。额头出汗,内心焦急,总也到不了目的地。然而我那时并不知道,两天之后我会对这个遥远的地方产生严重的依恋。
小孟的爸妈是非常热情友善的人,她爸爸说几句话就会自己哈哈地笑几声,仿佛是自我解嘲。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不熟悉而这样,后来发现这是他的习惯,这笑声像一种伴奏,不知不觉中令说话的氛围变得很轻松。几乎没见这一家人皱过眉头,连偶尔的几句吵嘴都是笑嘻嘻的。那天晚上我忍不住问小孟,为什么他爸妈一直笑,是不是因为我这个客人来了他们故意这样,是不是装出来的?小孟说,为什么要故意?为什么要装?我每次回家他们都这样啊。
晚上我们去附近的一家服装厂找小孟的姐姐,她在那里做工。离得老远就听见厂里在放歌曲,声音很大,基本都是网络歌曲。据说他们上班时间歌曲是一直不停的,也许是为了振奋精神,让工人们更有干劲。整个厂房没有多大,三四十个人每人面前一台电动缝纫机,一刻不停地干着。电线在他们头顶上方架起,白炽灯管照亮了整个房间。这情景让我想起《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当服装厂老板的那些日子,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迹,与妻子郭燕分开,从艺术家变成了资本家。
厂子里三四十个人流水作业,有砸里子的,有镶拉链的,有缝帽子的,各司其职。工人们动作不能慢,否则下一个工人的任务完成了可你手上的活还没有交过去,她就会觉得你影响了工作效率,不停地催促,直催得你心头焦急。不过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熟手,有些人一边和来探班的家人聊天一边手脚并用做工活,完全不受丝毫影响。墙角处有个男人双手撑在一台缝纫机边,用爱慕的眼神看着旁边忙碌的女工,脸上时不时略过笑意。聊到开心时,两人同时咧嘴大笑。我戳了戳小孟:看,那个角落里居然还有人在谈恋爱!小孟瞅瞅那边,丢给我一个大白眼:那夫妻俩都有两个儿子了好吗,大儿子都上高中了!我一惊,突然想起小孟的爸妈不也是这样整天笑嘻嘻的?然而结婚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两个人怎么还像新婚一般?难道不应该谁都懒得搭理对方吗?难道不应该一开口就是互相嫌弃吗?难道不应该经常恶语相向吗?我的三观好像顷刻间崩塌了,不知道是该颂扬他们还是该为我们自己感到悲哀。
厂房里到处都堆着布料和棉花,有些人站着,有些人坐着。站着的那些人填充棉花,做质检,装箱。三四十个人里面女人居多,也还是有几个男人,有些细心的男人做起活来又快又好。将近九点的样子,有个人站起来走到有些震耳的音箱旁边将其关闭,被巨大声音充斥的厂房突然现出它本来应有的响声,电动缝纫机的隆隆声,人们聊天发出的咯咯笑声,还有空气中的一种为了赶活儿产生出的紧张而有序的无声气氛。然而这些在音响关闭后的五秒钟也停下来,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取下套袖,结束一天忙碌的工作。
后面的两天充实得简直不像话,我平时在电脑前随随便便就能打发一整天,到头来却内心空虚,空虚到甚至质疑人生的意义。然而在这里,在这个遥远偏僻的世外桃源,每天八点起床,十一点睡觉,其间采茶、抓虾、搓麻、闲聊、吃饭、串门,好像一天凭白无故多出十个小时来。
每天晚上,我都求着小孟和她爸爸带我去抓小龙虾。乡下的夜空对于一个久居城市的人来说具有致命的震慑力,那种力量太直接了,面对浩瀚的星空你不得不感叹宇宙的神奇与伟大,呼吸着带有泥土味道的空气,整个人就融进了那浓重的夜幕。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只有天地万物。我小心地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
“拜托,我都服了你了,给你手电是让你照河沟里的小龙虾的,不是让你照路的!你这样能找到小龙虾?”小孟鄙夷地对我说。
“什么?不照路就往前走?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不会摔跤吗?”
“怎么会摔跤呢?我真是搞不懂你!平衡能力太差!”
一路被鄙视的我只好藏起委屈,默默地紧跟着他们,脚底下丝毫不敢懈怠。
“这里有一只!”小孟爸高声叫道。随后他一只腿跪在田埂上,俯下身,用极其敏捷的速度对准小龙虾的身体稳稳一夹,猎物乖乖束手就擒,然后小孟爸就会发出得意的笑声。
沿着田埂往深处走,我们一路收获不小,不仅有小龙虾,还有泥鳅和黄鳝。它们在桶里拼命挣扎,向上攀爬。它们产生的动静越大,我们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就越强烈。第二天,小孟妈只是把这些战利品简单加工,放些盐,洒一点辣椒面,那种鲜美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小孟妈的胃不太好,县里医院给开了一些药。有一种药是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一包,然而小孟妈偏要吃两包。
“你为什么要吃两包?说明上面明明写的一次吃一包!”小孟是个急脾气,不由分说冲她妈妈吼了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喽,没关系的。”
“是药三分毒,你懂不懂啊?”
“多吃一包病可以好得快一点嘛。”
“多吃一包怎么可能好得快?人家是有标准剂量的,一次就只能吃一包!”
“没关系的啦。”
“不行!”
小孟上前把妈妈手上拿的另一包药抢过来,小孟妈并没有生气,笑着认输。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嘛,发什么脾气呀。”
小孟白了她妈妈一眼,愤愤的样子,她妈妈却是一脸笑嘻嘻地看着女儿,无奈地摇摇头。
我看着眼前的这对母女,脑中却浮现出我和老妈吵架时的超高分贝和得理不饶人的凶猛气势。
到了即将要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坐在小孟家的池塘边,看着水面升起的层层雾霭,想着村民们自给自足的生活,还有每个人流露出的那种对日子的满足,与爱人在一起的幸福,和每个人相处时的宽容和气,我有点怀疑人生。如果远离媒体的宣扬蛊惑,减掉那些无穷无尽的欲望,这样清澈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