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得知它是从什么时候潜入我的身体并开始安居,等发现异样,它已经在我体内汲取了足够多的养分,占领并开拓了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领域。
恐慌,焦虑,不安。
我开始在网上查各种相关症状,想以此推断出它最终的宿命,然而不同的医生口径却出奇一致:不容乐观。
于是我带着它,来到可以终结它的地方。
我很熟悉这里,也无比憎恨这里,或者说我憎恨世界上每一处这里。在我不足三十岁的人生中,我曾有很多、很长的痛苦回忆皆来源于这里。它并没有如同我在书上看到的那样:让受伤的人重获健康,让不幸的人免于磨难,让生命垂危的人重获生机,它的无能为力让我一次次失去,却又在我身体抱恙、疾病缠身时,不得不重新来到这里求它。
人啊,真是渺小又可怜。
四月的天气很好,随便翻到哪一页的日历都是艳阳高照,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盯着那扇敞开的大门,却浑身冰冷。我无从得知那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踏进去,是绝望的深渊,还是希望的救赎,就像我无从得知那扇门的背后,神色各异的人们手中厚厚的检查单,是否如他们预期的那样。
带着豁出去的心态走进去,耳边瞬时没有了刚才外面的安静,孩子的哭闹声,老人的咳嗽声,护士的呼唤声,各种预示着不安的嘈杂声让我几乎想要拔腿就跑。刺鼻又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道,即便捏紧了戴着的口罩也无法彻底阻绝那些氯化物分子的疯狂入侵。
心烦意乱,惶惶不安!
它又开始蹦哒,也许是感受到我揣着谋杀它的心思,表现出的武力值比以往高很多,我不得不死死按住那个部位,才能减轻它疯狂制造出来的痛感。实际上,我还是低估了它的实力,连经验丰富的医生也无法直观地判断出它的风险。
穿刺,一个并不陌生的词。
在十来岁的时候,我就因为看到那长长的针管被吓退过。后来爸妈提及这件事总带着遗憾,他们认为不应该在当时因为我哭得惨就心软放弃穿刺,导致后来只是依靠药物治疗,效果并不好。可我觉得,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在该有的年龄阶段才能承受该有的事情。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穿刺于我而言,就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恐怖词汇,那个长长的针筒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大的不得了的铡刀。
十几年后,在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面对比过去更长的针管,想到多年前那个嚎啕大哭的自己,坦然了许多。尽管那个女医师在麻药劲儿还未完全上来时就将针筒推进了皮肤开始搅动着取活体组织,清晰的痛感不由得令人怀疑她那一大堆学衔的真假,但我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害怕。十来岁的时候因为不够勇敢造就了带着一辈子遗憾的自己,十几年后,在面对其他病魔入侵的时候,我想尽量打败它,让已经不完美的自己,尽可能正常一点,好一点。
从医院出来,买了很大一桶冰淇淋,冰冷甜腻的冰淇淋如同这个季节,带着诱人的色彩和令人陶醉的味道。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食物,但眼下,我需要它填充我的味蕾,需要它暂缓内心的慌张。
临近中午,街上仍旧川流不息,当我坐在长椅上吃着冰淇淋注视着那些擦肩而过,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交集的陌生人,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个词:众生相。
这个词在无数个夜里我穿梭在大街小巷时它蹦出来过很多次,牵着手压马路的情侣,守在空无一人的摊位前的商贩,蜷缩睡在长椅上的流浪汉,喝醉了酒骂骂咧咧打电话的男人。虽然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表情、动作、样貌,我甚至记不得那个时候是清冷的月辉还是闪烁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各自的身影,但我清楚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众生相,各有喜乐,各有不同,人世间,各有精彩,各有忧愁。
回到家,再次忍不住掀开衣服看了看那个被纱布包着的丑陋印记,心里突然很难过。我明白这种难过是对未知结果的恐慌和害怕,是对想象中最差结果的顾影自怜。可等待结果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煎熬、难以忍受。
若能提前预知将来,是否就不用惶惶度日、惴惴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