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辞归
作者:未抒
(一)
马车慢慢悠悠晃进了华山山门,我静静地靠在车壁上养神。外边儿雪下得大,车内铺了厚厚的锦缎,虽无暖炉,仍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我心中烦闷,愈发躁。
细细算来,已有五年没有出过万花谷了。若非此次和光相邀,我这会儿应当在三星望月,给师父泡泡茶,陪谷主唠唠嗑,哪里需要这样舟车劳顿?等从华山回去,待不了多久又得跑一趟雁门关,想想就静不下心来。
和光幼时曾来青岩游学,据师父说,他同我“感情甚笃”,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曾“以身相许”。
可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在外闯荡这么些年,我倾慕的人都换了两三个,说感情甚笃,却从未有过来往,那么以身相许,自然作不得数。
此次出谷,是因为和光瞎了。他在外游历途中被人暗算,迷了眼睛。延请了许多名医都看不好,这才求来了万花谷,点名要我看顾。正好师父看我整天哪儿也不去,在他跟前惹他心烦,开心的把我的行李和我一道扔出了万花谷。
我念及过去的救命之恩,便不与师父计较,独自来了华山纯阳宫。
递过名帖,见了掌门,我就被引去了和光的住处。其实我有点好奇,这位剑宗首席弟子,我幼时亲密无间的玩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去时他正侧身坐在庭中,穿着纯阳弟子最普通的练功服,超逸出尘,如剑裁般利落挺拔。雪细细密密的落在他身上,他却恍然不见似的,微微抬头迎着大雪落下。
忘了他确是看不见的。
看样子坐了有段时间了,也不知他冷不冷。我暗自揣测着,坐到他身旁同他打招呼:“和光道长。”
他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因遮住了眼睛,不太能看出长相。
“清疏,你来啦。”
语气之熟稔,让我有种我们相识多年的错觉,接下来我是不是该说,“嗯,来了,整两盅?”
一念至此我不觉笑了出来:“来给你瞧眼睛了。”
他从另一侧的凳子上摸了个大氅出来递给我:“外边儿冷,进去瞧吧。”
我接过来给他披上,搀着他回房了。
说来稀奇,对着他,我竟半点儿不觉陌生。看来幼年感情甚笃,不是假的。
(二)
和光的房间比我的还要干净整洁,屋子里熏着温暖好闻的梨花香,我一贯不喜香,亦感静气怡人。
和光已经乖巧的坐下,我准备给他解掉缚眼的绸带,又思及自己手很有些冰,四处看了看,寻到他的手炉抱上了:“借你手炉暖暖,免得冻到你。你要不要也抱一个?”
“不用了,我暖得很。”说着他就伸出手来,我忙迎上去,以为他要找什么东西,没想到他精准的握住了我的手,“你看,是不是?”
确实挺暖的。我诚心夸赞:“纯阳心法真是博大精深。”
他也十分开心自豪的样子,点点头松了手。
略略聊了些近日江湖里的传闻琐事,我便站起来给他除眼罩。他约摸有些紧张,不住地往后退,我只得一只手把他往怀里揽,另一只手去解他的眼罩,还得捎带着安慰他几句:“你别怕,没事的。”
解了绸带我才知道和光为什么紧张。
他的眼周都是密密的红疹,细小的血管也清晰可见,我掀开他眼皮看,眼白很是浑浊。
这是中了七绝散的毒。想来那些大夫们不敢下重药,一味温养着,吊到了今日。和光定是吃了不少苦。
此毒不难解,现在备药,今夜下半夜他便能复明。我来时还以为会有些棘手,要在纯阳待上一段时间,如此看来略微休整一两日就能上路了。
心里一开心,便起了促狭心思。我叹了口气道:“和光,若你这眼睛我治不好,当如何?”
他轻轻的“啊”了一声。
日暮光影穿过雕花红窗的轻纱,被分割成许多碎片投射进来,和光的脸侧过去,整个人在光中氤氲,却在一瞬间有风卷起了雾纱帘幕,吹皱池面。
“倒也没什么,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该看的都看过了。只会比较遗憾没能看看长大了的清疏吧。”
我一愣,情不自禁抬手覆上他的眼睛,“那咱们明天见。”
(三)
夜已深,明月皎洁,落辉如霜。我拎了壶酒飞身上房顶。
纯阳的酒有些寡淡,不比我自个儿酿的好,聊以遣怀罢了,雪色下酒,也算十分有滋味。
和光其人很是有趣,金戈铁甲,天相星斗,他统统造诣颇深,又不吊书袋惹人厌烦。相逢恨晚。
正想着,他就出现了。
似是看到我在房顶上他很吃惊,推门而出后身形顿了顿,朝这儿走来。月色与雪色间,他丝毫也不逊色,皎如玉树临风前,静静地看着我。我向他招了招手,他便也跳了上来。
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流光溢彩,我这才发现他是个好看的青年。
“真是多谢了。”他道了谢,坐在我身侧。我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他,他接过去抖了抖,搭在了我们腿上。
“你小时候也喜欢月亮。”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如春水融冰,“有次你带我去三星望月顶上看月亮,说世上最妙不过山间清风与江上明月,耳听成声,目遇成色。其他的东西,若不是自己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求取。”
“嗯?那我小时候境界倒是比现在高许多。”我喝了口酒,有些埋怨:“这么些年,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
他伸手过来拿酒,被我躲过去,便缩回手揉了揉鼻子,才答道:“我找了。当时你吵着要嫁给我,师父就提前把我送回了华山。你还跟来在两仪门前哭过一宿。后来你及笄了,我去青岩提亲,你却出门游历了。我那时也有许多试炼,便没待太久,想着等你下次回来。你每次回青岩我都有递信,只是不巧你每次不是住不久,就是在闭关修行。等你长住了,已经闭门谢客了,我更不好打扰。清疏,我是找过你的。”
呃……怎么听着感觉我有些造孽?
“你一直……嗯……倾慕于我?”
“倒也没有。除了你及笄那年是去提亲,后来都是因我一心向道,想同你说我们的婚事不作数了。可我慕你盛名,仍想与你结交。”
“哦!”我瞪他一眼,心里却松了口气。一路走到今日,我确是不想欠别人什么了。
“所以这几年,你去了多少地方?”和光饶有兴味的问。
“可多了。我从长安一路行医至晋阳,又从晋阳到广陵,再从广陵到锦官城……”我絮絮地说着前几年的见闻,和光兴致勃勃地听着,偶尔问些问题,或是提些自己的见解。
“我的武艺是位同门师兄教的。人们都说我一年便武功大成,颇见天赋,却不见我日夜苦练,甚少休息。师兄每日每夜地陪着我练功……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连我自己都这么以为了……”许是喝多了酒,那些不怎么愿意提的往事也说了出来,“后来才发现他已有家室。往后几年江湖沉浮,遇到了更多的人和事,心生烦厌,就回万花避世了。”
天涯旧事远,江湖故情深。
“自我十五岁医术大成,名满江湖,十六习得花间游心法,外出游历罕逢敌手;世人皆称我‘诗书双绝,墨笔医仙’,再到回花谷闭门谢客,也不过草草四年,我如今已是个双十有四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武林巅峰我到过了,知己至交、倾慕之人我也有过了,往后只想闲云野鹤过完一生。前半生太过精彩,也就觉得寡淡点没什么不好。”
“不如考虑一下嫁给我?”
我一惊,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侧目看他,他也正看着我,一本正经地接着说:“你这是累了,应该找个老实人依靠一下。我就很老实。”
我愣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回房睡觉比较好。
和光还不死心:“放眼整个江湖,数我与你最相配,不是吗?”
我跳下房顶。
仔细想想,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万花谷同纯阳宫本就交好,我有墨笔医仙之称,他为纯阳剑宗首席弟子;就算单论样貌,他配我也绰绰有余了。
可这哪是什么配不配的问题。
我决定好好同他掰扯掰扯,拯救一下他错误的感情观:“你倾慕我?”
他思索后摇了摇头:“可我适合你。”
“相爱容易,偕老却难。感情虚无缥缈,不如实际一些。每个人的期望,不过是从怦然心动到心意相通、在漫长的岁月里忠于彼此,渐渐磨合成对方最完美的另一半,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咱们可以直接跳过前三步,何乐不为?”
我竟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今晚真是有几分邪乎了。
“可你并不了解我,又如何知道我们‘合适’?”
他笑了笑道:“了解又不一定非要很长时间。”
这晚坐而论道的最终结果就是,我们订亲了。
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我看破红尘心已老,对感情本身已然不太看重,加之喝多了酒,再加之“合适比互相爱慕更重要”这一论点被他阐述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再加之和光本身是个十分优秀的男子……
总而言之,我们在一块儿了。
为了避免自己后悔,我同他约定,我在纯阳宫待上半月,半月后我们决战论剑台,三局中只要他赢一局,我就再不反悔,认定了他。
这些年来,我就是这么把我的倾慕者一个个打跑的。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我只一天就有了未婚夫婿,速度实在是风驰电掣。
(四)
接下来这几日,和光十分具体地同我协商了我们的未来,包括何时上花谷提亲,何时何地举行婚礼,婚后一同归隐还是浪迹江湖,归隐如何,浪迹江湖又当如何,谁管钱粮,生不生孩子……我还就其中几个问题跟他争论过几次。
我怕是魔怔了。
相处了小十天,和光知道了我嗜辣恶酸,又懒又馋,爱酒如命,可以一整天都窝在房里看书,抽鼻子说明不屑一顾,挠头发那是烦躁了;我便也知道了和光生活极其规律,早起一杯茶配一碗面,练一个时辰剑,读一个时辰经书,午饭后小睡两刻钟,之后带师弟师妹们打坐一个时辰,晚上会小酌几杯,皱眉通常是在思考事情,低头挪开目光则是害羞。
因有了我,便由我负责伙食,和光洗碗;练剑则成了我同他切磋或给他喂招,读书也从我们各自房里挪到了庭中一同品评;从前他做自己喜爱的事儿的时间,空出来拉着我在华山游山玩水,美其名曰强身健体。
我向来很能自得其乐,自己待着从不觉得枯燥,不曾想多了一个人,我竟觉得更加有趣。
今夜满月,和光邀我去夜明湖赏月钓鱼。夜明湖正如其名,寒月清辉,万里明澈。夜半时沆瀣初生,烟云涌动。山水之间,心胸疏阔,凡尘尽忘。
从前没遇到和光时,我总郁结于过去,如今有了他,再回头看看,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儿。
其实院子里一丛青竹苍翠横斜,我本想让和光给我作幅小像,结果他居然同我一样对画技一窍不通,他提出一起下棋,我又不会。思来想去,便出来游赏了。
和光原以为我精通琴棋书画,有些讶然。
“诗书双绝,棋画不通嘛!哪有十全十美的便宜给你捡。我也以为你皆精呢。”我接过他整理好的鱼竿,抛了下去:“我还挺想要幅小像的。”
“我去学便是了。往后我抽段时间出来画画,待到去青岩提亲时应该就能画的不错了。”他十分自信,转而有些迟疑地问:“你喜欢听琴吗?琴画一起学可就有些仓促了。”
“琴倒还好。我也只是各种乐器略通一些,并没有十分喜欢。等咱们归隐了,你教我下棋吧。”
雪忽然一粒一粒的落下,和光支起两把伞来。我这儿已经上鱼了,洋洋得意的向他炫耀:“看,实力不及新手运!”
“嗯,厉害。”
我知他一贯实事求是,更加开心。
他笑了笑,眼眸灿若星辰。
“之前说的婚礼,我还是想在无量天下第一楼,之后可以取道巴陵。你上次说的那种灰色的小狐狸,咱们去抓一只。”
这话若是别人,任谁说我都不会十分信。可和光与别人不同,他说的一辈子,就定是一辈子。
我看着这个男子,一言千金,耐心豁达,待人温和,正严肃地计划着我们将来,心口突然有温暖柔软的情愫蔓延开来,如同春夜潮水般静默而汹涌。
(五)
同和光在一起,总觉得时间过得快,约定的日子猝不及防就这么到了。整整十五日来,和光未胜过我一局。他不曾留力,这也完全不能怪他。花间心法本就克剑宗武术,他能打成那样,已经很不容易。可就算今日他依然打不过我,我心里也是认了这个夫君的。
万万没想到,第二局我就败下阵来,玄冥长剑剑光明炽,我竟招架不住。
从理论到实践,我都输了。
输的很有些开心。
和光收了招,过来确认我没有受伤后,认真道:“从此往后,便是我同你相伴一生了,清疏,你愿意吗?”
若是我说不愿意,他肯定会问为什么,然后积极商讨,具体分析,解决问题。真是烦死了。
“盖过印,不许反悔了。”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上他的手心,笑着看他:“愿效张敞画眉,成双静好。”
和光低头挪开目光,却悄悄弯了唇角。
因他还有课业,等他带完目下这批弟子方能离开,按之前约定,我先回青岩,晚些他再过来提亲。
“记得给我写信,一月三封。”
我点点头,复问道:“那若是我想你了,多写了几封怎么办?”
他竟然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会看的。”
这就是未必会回的意思了。我抽抽鼻子:“不稀罕!”
他抬手,似是想揉揉我头发,却还是收回了手。
(六)
我去纯阳时大雪不止,他来青岩时已然冬末。
师父唤我到三星望月时,和光正在同谷主说话,侧颜清俊,身姿挺拔。
“……学生腹有诗书,胸有丘壑,行有准则,可以托付终身。清疏姑娘有意择婿,和光自认正是其人。”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他正是我的良人。
白日里并未与和光说到几句话,他那个性子定不会来找我,入了夜,我便悄悄摸去了他的院子。
花谷内四季如春,他住的院子里桃花开的正好,他站在桃树下,把玩着寂辞笔——那是我的聘礼。我有些后悔没把他的玄冥剑带上。
庭中桃红映人面,当空月色染青衫。许是看自己人越看越顺眼,我总觉得和光是天底下最好的。
翻过院墙,他回过头来,看到我也不吃惊,只打了个招呼:“清疏,你来啦。”
恍若初见。
“是啊,来看我夫君。”
我还当他会反驳我,说些未成婚便不作数的话,没想到他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内心喜欢,不再逗弄他,只讨要我的画。
不过两月,他的画技真是一日千里。画中的我在白雪青竹中静立回首,春山作骨,秋水为神。
我有些害羞:“我哪有这么好看。”
和光发挥了他一贯实事求是的作风:“是美化了一些。”
我:……
“不过你本来就很好看了,我私以为你是最好看的。”他执起我的手,往我发上簪了枚长簪:“这是我自己学着打的紫玉梅花簪,也算作聘礼了。”
输人不输阵,我摸出了酒壶递给他:“这酒是我自酿的,也算作嫁妆了,你尝尝?”
和光喝了一口,眼睛就有些发亮。我颇为自得——酿酒之道,我还是很有几分造诣的。兴高采烈地同他细细讲了酿造之法,看我有些渴了,他又把酒壶送了回来。
“这是我夫人的聘礼,一块儿尝尝?”
未成沉醉意先融。
在青岩小住了几日,我们便按计划,我北上雁门关看顾有孕的故人,和光则先行南下无量山筹备婚礼。
“雁旋是我闺中密友,她此番生产,我一来过去照料一二,二来也是好久没聚了,正好把咱们的事儿告诉她。”
和光一面应着一面替我罗列要带的行李,我突然很不愿意同他分离。我们相聚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而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和他好好的消磨时间。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不要被人欺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自己小心些,别出什么意外……”
我拉住了他的手,他停下动作望着我。我最见不得他的眼睛,里面仿佛装了整个星河。
恶向胆边生,我亲了亲他的眼睛,“你夫人出去,你该担心她会不会欺负别人。”
和光整张脸都红了起来,握住我的手,身子靠了过来,似是想要俯身吻我,又怕孟浪,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我心中一片温软缠绵,自己凑上去,轻轻吻了他的唇。
“想亲就亲嘛。”我把脸埋进他肩膀,瓮声瓮气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他整个人僵了一会儿,才想起要搂住我。怀抱温暖,我自甘沉溺。
(七)
才入晋阳,便看到雁旋挺着大肚子在张望了,笑语嫣然,整个人仿佛镀了层光。我忙下马,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围上,“你真是的!有孕了还不注意一些,外边儿这样冷,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仍如少女般灵动,撒娇道:“这不是有你嘛。好久没见,怎么一来就凶我呀!”
她夫君一副拗不过她的样子,冲我抱怨:“清疏先生来了可就好了,也就您能管住她。”
雁旋嗔了他一眼:“就知道打小报告。”
雁旋看似娇柔,动起手来比谁都狠。我们初识时我还不会武功,在晋阳行医遭奸人暗算,蒙她一刀斩了那人的脑袋方得救,自此便相伴游历江湖。
我俩多年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她夫君也不打扰我们,自己先回了雁门关,备好了车马,让我们在晋阳城内好好逛逛,明日再来接。听了我与和光的事儿,雁旋眼神晶亮:“看你五年前回去时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要遁入空门了呢。如今可好。”
我瞥了她一眼,“少林不收女弟子,我也舍不下荤腥!”
她便笑嘻嘻的挽了我的手,“真好,你也有了归宿,我可算不用再为你多操闲心!今日本想带你去看看映雪湖,只是现在湖面还封着,万幸冰层已经不厚了,过两日咱们再去!”
我给她诊过脉,她身子康健,胎相很稳,也就笑着应了。在城内兜了小半圈,买了好些小玩意,天色擦黑,我们便回客栈安置。
入夜,风很有些大,吹得窗户响,我担忧雁旋睡不好,欲去她房中寻她,忽见一身影从窗外掠过,我探头一看,正是雁旋。
我急急地披了外衣跟上,我轻功不如她,一会儿就没了她的踪迹,我愈发害怕——刚刚我隐约看到她是在追着三个男子,看装束应是狼牙余孽。
她这是疯了吗!她腹中可还有个孩子!
我心急如焚却别无他法,只能仔细分辨雪中脚印,暗暗祈祷她千万不要出事。
我怎会不够心诚,可我心愿为何未能上达天听?
找到她时,她正躺在湖面上,胸口还在淌血,污了她的裙衫。她的腹部被剖开,孩子躺在她身旁,小小的身体一片鲜红,不哭不闹,也不会动。
她早晨还在同我说话,向我撒娇,我们还给孩子拟好了名。
我一步一步的朝她挪去。
她安静极了,没有跳起来说是在骗我。整个冰层一片死白,唯有她们身下,红色慢慢往外爬,似乎要吞掉整个湖面。
她骗我说带我去映雪湖游船,骗我做她孩子的姨母,这些话,都不作数了。
这个骗子,冰上这样凉,风这样大,她一定很冷。她说将士为国而死,事极光荣。
而我呢。我为医者。
雁旋死啦。死在我面前,我束手无策。
我离她已经很近,脑中嗡嗡作响。我又往前踏了一步,似乎听到了松动细碎的声响,未及分辨,整个人便坠入湖中。
风骤停。
水呛入口鼻,我剧烈的咳嗽,却咽进更多的水,带着雁旋血的味道。似乎是应该挣扎的,可我动了动手脚便没了力气。
我太累了,冰上的雁旋影影绰绰,离我越来越远,带走了我四肢百骸的力气。连呼吸都太累,我不想再动。水里静的让人心悸,闭眼前透过冰洞,我看到了那一抹月光白。
今夜月色也十分好,我不由得想起了和光。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
冷月夜,我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我的心上人不知道。
(八)
和光做了个梦。梦中清疏站在冰封长河的对岸,风猎猎地刮,她的发丝被卷起来,长且密。天空中巨大厚实的乌云就要落下,清疏微微一笑,向前一步,消失不见。
一觉醒来,清疏正坐在他榻边望着他,“你醒啦。”
和光昏昏沉沉的点头道:“清疏……我梦见你死了。”
她便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你怕是没睡醒,我去给你拿帕子擦擦脸。”
和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便想起那个雪夜,他们在夜明湖畔垂钓,清疏手执折扇,雪粒子簌簌地落在扇面上。她握住扇柄的手净白如玉,稍稍一反转,雪便又倾覆而下。
窗外日光明耀,翠竹白雪相映,冬日凌冽的景色如同上好的古墨,氤氲开来,唯有清疏背影,明晰宛然。
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又生怕她看见,趁她转身别过脸去擦了擦。
再回头时,清疏已然不见。唯有一只灰色的小狐狸跳了上来,轻轻地挠着他的膝盖。
天大地大,他们就这么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