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盐城响水,响水有个陈港镇,就散在黄海边上。那里的人们,靠海吃海,少数的人,就在盐场跟阳光和海水打交道,收获成吨成跺的盐,也累得很,但属于拿工资的,就成了公家人。而大部分的,虽然眼热,但也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半夜时分,一村一村的,相约一起,骑着车,带着簸箕网兜铁锹,去海边赶滩。赶滩,就是追着海水退潮的足迹,去捉一些鱼,拾一些贝壳,挖一些毛蟹。
无数个黑夜,我和哥哥们都酣梦正甜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起来,煮好两碗饼,吃完后,碗都没有洗,就带上工具急急地出去了。
当时的我们,隐隐约约觉得父母很辛苦,但弟兄三人都没有说出来。早上起床,两个哥哥一个倒水洗米生火做饭,一个去把鸡鸭放出来,在场院里撒上稻谷或麦子,然后提着塑料桶去喂猪和打扫猪圈。而我,会拿着扫把,把家里几间屋子仔仔细细扫一遍,再去打扫鸡圈鸭圈。粥烧好后,我们就着萝卜干,每人吃得饱饱的,关了门去上学。
其实,那时赶滩的人们,越是寒天,越是风雨大作,他们越要去。因为那时的海滩上,人比较少,可以收获多一点,而且清晨交货的时候,价格也比平时高一点。但是,即使每天必到的我的父母,好像也没有富起来。他们一直为了过年买多少斤肉,鸡生了蛋是留一些待客、送人还是全部卖掉,老大的衣服穿旧了老二穿,老二穿破了,该不该继续让老三穿,家里的粮食,卖多少留多少而苦恼。总是抱怨出礼的地方太多,而他们有三个儿子要吃要喝,要念书,要娶媳妇,花钱的时候还没到,且想起这个,就唉声叹气,眉头皱得像中年后的闰土,脸色哗啦一下子就灰暗起来,看上去,他们好像很是惊慌和莫名其妙。因为他们,在村里,庄稼侍弄得是最好的,去赶滩,风雨无阻,赚的钱也应该是属于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省吃俭用,烦难还是像倾斜的山一样罩在眼前。
但他们没有停下来,因为村里人大多如此。渐渐的,两个哥哥初中毕业后,父亲托了人,都学了电焊手艺,慢慢的也开始赚钱了。他俩把赚的钱,大部分都交给母亲,让她保存好。过了几年,有一天中午,刚吃完饭,好像是要到夏天了,我在镇上住校,读初中,班主任叫我出去,说有人找我。在校门口,父亲扶着车,龙头上拴着一个布包,还一晃一晃的,其实就在他的后面,就是一排高高大大的杨树。那时,初夏的阳光照在杨树脆嫩的叶片上,闪着鲜亮亮的光,从操场方向赶来的风,穿过窄窄的校门,一涌而出,兴奋得杨树们浑身颤抖。
但父亲却扶着车站在大太阳里,探头探脑地往校园里望,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我当了几年兵,然后退了役的四姨夫给他的绿色套头衫,虽然褪了色,但这件衣服,应该是那些年父亲的礼服了。
我当时很不明白,他为什么去找了班主任,又回到大门口,且站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弄得一次次去揩额头的汗。
我走过去,叫了声爸,然后示意他去树荫下说话。
树荫下,很清凉。他支好车,取下龙头的布袋,翻卷开来,是两个玻璃罐子。他旋开来,我一看,一个里面是放了红辣椒爆炒过的萝卜干,一个却是红烧的鲫鱼,且是放了花生米的。我忍不住,用手捏了一块鱼肉往嘴里送,心里原来对他的不满就荡然无存了。我砸吧着嘴,说:“爸,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往送菜,都是我两个哥哥上班顺便来的。
他看着我的馋像,好像很开心。他搓着手,眉头舒展开来,说:“你两哥哥不让我去赶滩了,说我岁数大了,又赚不到什么钱,还说他们一天苦的是我一个星期苦的,让我只管把家里的事弄好,有空的话送点菜给你。今天上午我去六排河打掀网,打了好几斤,回去后你妈煮了,我就送了过来。”我一看他的面色,黑黑的脸上白白的一层盐渍,知道他几十里的路,大中午骑过来,估计又饿着肚子,我的心就纠了起来,鼻子沉得难受,眼泪不管如何忍,也还是要往外面泛。我低下头,拿过他手里的盖子,旋好。跟他说:“以后不要这么赶,我的菜还有。”
然后指了指校门口的快餐店,说去吃饭。
他把布袋交给我,说了声好好学习就跨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走了,好像矫健得很。
我立在那里,头顶上的绿叶灌满了清风,四处翻飞,校门口人来人往,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儿忽而裹着一阵烟尘横冲直撞,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向班级走去。
过后的几年,两个哥哥自己先后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我也一路考试,比较顺利地上了大学,毕业后到了苏州工作。
父亲和母亲,依然在海边的村里,受着大家的尊敬过着。很多时候,他们好像很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命那么好:三个儿子都很争气,活得亮亮堂堂,一点都不让他两老操心。
我们都知道原因,我们想说:“爸妈,你们那些年半夜去赶滩,其实我们都在装睡。”但这好像太文艺了,就像跟他们说:“生活的轻涛细浪,更能让我们长大一样。”
所以,我们一听到他二老感慨,就会笑着说:“那是爸妈你们教育得好。”他二老总是两手一摊,说:“我们也没教你们弟兄三人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