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面是喜祥母一家。
喜祥伯父在镇上防疫站工作,不常在家,喜祥母养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女儿出嫁在南坡,六个儿子娶回来六个漂亮的儿媳妇。
老大老二家搬出去在南街新宅院住,其余四个儿子家和喜祥母挤住在半处宅院里。
在我幼年的心目中,对门院里那被我唤作竹嫂子、梅嫂子、春兰嫂子和秋菊嫂子的,是比堂屋挂历上的电影明星们还美丽可亲的人物。
喜祥母家狭小的半处宅院里,住了孙男嫡女一大家子人,却整日里干净整洁、和睦宁静,四邻五舍从未听见人家院里有一句争执、起一声高腔,大人孩子皆安安稳稳过着日子。
这多半要归功于喜祥母的好性情。她虽是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农妇,却生就的一派大家闺秀风范,不急不躁,性情温良,勤劳能干,为人处事包容大度有涵养。
喜祥母家的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农村那还是个稀罕物,我家常常就近到对面喜祥母家打水,省了去到村东头的公用水井旁排队摇辘辘。
每次去打水,喜祥母都笑脸相待、从不嫌烦。遇上逢年过节,我还能得到喜祥母给的好吃食,有十月一的油馍、端午节的一个粽子或几头熟蒜、中秋节的一小牙月饼,最难忘的是喜祥母送我的端午节五色线和红绸子做的鸡心香囊、搬脚娃娃香布袋。有一手好针线的喜祥母,搓的五色线最好看,每每她笑眯眯地往我手腕上缠五色线时,爱美的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抬眼看一下专心慈祥的喜祥母,就像个玉面生辉的菩萨。
每逢喜祥伯父从外地回家时,已经做了奶奶的喜祥母,总还是先进到她的屋里,用香皂将脸和脖子洗的干净清香,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再换上一身干净新衣服。有时候还要请媳妇帮自己做个大美容:就是用棉线合一根细绳,绳子打个结,让人套在手上,用绳子束掉她脸上的汗毛,把毛孔和发际线收拾齐整干净。这种美容方法,当地嫁姑娘时,必须要请一个手艺娴熟、贤德有福的妇人为新嫁娘这样打扮脸容的,俗称“开脸”。
等喜祥母收拾得干干净净香喷喷地出来迎接招呼自家的男人时,她平日说话的轻言慢语里,又多了一份娇滴滴的温柔妩媚。那时候,我眼里的喜祥母,哪里像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喜祥伯父面前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娇羞新嫁娘。
通情达理的喜祥母和六个儿媳妇的关系也处的很好。因为喜祥母很能包容,和哪个小辈都不一般见识,并且全心全力帮媳妇们干活带孩子。
喜祥母喜欢孩子,也会疼爱孩子。院子门口是个风道,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的喜祥母闲时就带着孙子孙女们在那里临街玩耍。
常常看见她从院中走出来,怀里抱着个不会走路的娃娃,胳膊下夹着个学走路的娃娃,屁股后面跟着几个刚会走路的大孩子。
她最常带的是老三家的几个孩子,其他的儿子和媳妇,有在村庄务农的,有在附近镇上和县城工作的,唯有老三儿子在较远的煤矿上班,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喜祥母疼惜老三媳妇一个人在家。
老三媳妇就是我的梅嫂子。梅嫂子高高大大的,圆脸盘,性格开朗外向,她的容貌在几个嫂子中数不上出众,性格倒是有些阳刚大气,这种自带英武的气质,在嫂子们当中也算卓然不群。
有一天,一个不幸的消息打破了喜祥母家的和乐平静。
在煤矿的三儿子因公事故身亡了。
那时候梅嫂子顶多三十岁左右,她的大儿子和我同岁,上小学一年纪,女儿五六岁,小儿子才刚刚会走路。
矿上要安排梅嫂子当工人,三个孩子也要转成商品粮户口一起跟去矿区读书。
村子里便有了些乱纷纷的噪音,有的说,梅嫂子这下当了工人,到了外地,可是没人能管住她了,三个孩子也有可能成了外姓人啊;有的说,把当工人的指标给予一个女人,不如给了兄弟们中的哪个,好歹是一个姓的自家人,干得好了还能帮衬自家的其他兄弟们。
我在村中七大姑子八大姨们的八卦议论里,听到有羡慕梅嫂子的声音,有嫉妒带刺的话,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言风语,有担心她一个女人家带几个小孩子去外地行不行的杞人之忧,唯独没有听到一句对她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的同情和体恤。
喜祥母家的大门紧闭着,把这些个蜚语杂音统统隔阻在门外。喜祥母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隐在大门后那个依然安静有序的半处宅院里。院子里没了往日的笑语,但也听不见一丝悲泣。外人看来风平浪静。
等我再看见梅嫂子出来时,她高大的身材似乎矮了些,挺直的腰身似乎弯了些,活泼的性情阴郁了,开朗的笑容不见了,爱说的嘴巴闭上了,白静的圆脸灰黄了。
我的心里也有些难受,梅嫂子平时对我们孩子们,是和喜祥母一样的和善喜欢。我默默地祝福着就要离开村子去远处上班的梅嫂子,一定还要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漂漂亮亮的啊!
梅嫂子离开村子后,也就很少再回来过。偶尔女人们聚在街上大槐树下做针线、带孩子时,有人问起梅嫂子的近况,喜祥母只是一句坚定简单的话,就让所有人立马赶紧地转移了话题,她说:梅一个人领家过日子可是真不容易,但她能带好仨孩子的。
梅嫂子在外地矿上工作生活得很平静,几十年过去了,三个孩子都有了非常不错的工作和生活,梅嫂子也传出过一段两段的恋爱故事,但一直没有再嫁。
喜祥母高龄去世的时候,梅嫂子带着自己的孙男娣女一大家子人回村奔丧,村里人才知道,这么多年,喜祥母一直拿梅嫂子比自己的女儿看待得还用心,她让其余的儿子媳妇们常常去煤矿走动探望,帮梅嫂子解决生活上的种种困难,她不声不响地对梅嫂子格外多加了一份偏爱挂牵。
有一年家里小辈结婚,我从郑州回老家参加婚宴。 见到了村子里很多熟悉亲切又生疏了的面孔,最难得一见的梅嫂子也回来了,她说自己已办了退休手续,这么多年忙工作忙孩子忙孙子,现在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说这些的时候,梅嫂子的脸上闪着知足感恩的幸福。
宴席上坐着村里很多老人,当年的媳妇们都和梅嫂子一样,变成了像喜祥母那时年纪的老太,在我眼里看来,且不说以村里的妇人们作参照,就是和自己的几个妯娌们比较起来,我那善良坚强的梅嫂子也算得上是活得最漂亮的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