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四十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用十年,终于熬干了鲜衣怒马闯长安的热血,也终于明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春风得意马蹄疾,就真的可以一日看尽长安花吗?

草长莺飞花满城,天子金榜题名时,三年又三年,我等的鬓角都挂了霜,身形已然不似少年风流恣肆,心底里积满了凡尘,却依旧没能换来十年前的美梦成真。

我试了十年,也失望了十年。

如今想起自己当年不识愁滋味的狂妄扬言,要让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名号,家家传诵我的诗文,就不觉汗颜。

我果然,还是太自负啊。

又想起了昔日故人的叮嘱。

那日我们雪地对饮,他着青衫,我着白衣,他执了青瓷酒杯,笑吟吟地向我一敬,而后专注道:

“平日里你也总是这般锋芒毕露,我看在身前来往的都是熟人,也就罢了。但你日后若是到了长安,切记千万不可意气用事,那里显贵很多,仔细你那不经心的话别被人有意利用。”

当时的我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而后一面把玩着小巧的酒杯,一面以肘撑颊含笑望住他,学着他的温吞模样一字一顿道:“我这么文采出众,俊逸潇洒,到了长安,还怕没人倾慕吗?”

又一脸狡黠地抢过了他手中还未入口的酒杯,一口饮尽,顺手把酒杯叼在嘴里,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道:“怕只怕,我太过闻名,到那时家家传颂我的诗文,姑娘小姐们皆非我不嫁,纨绔子弟争相都学我侧帽打马,你会不敢与我相认了吧?”

他也开怀大笑,连连向我讨饶:“好好好!是愚兄的错,在下这就自罚三杯!竟然出言唐突了未来的诗圣大人!”

我把酒杯还给他,还顺便体贴地帮他倒满了酒,殷切道:“既然如此,那就罚你把这些就都喝完好了。

“这是什么竹叶青啊,真是一点酒味都没有,居然还敢自称民间御酒?!真是大言不惭……”我不顾他无奈的摆手拒绝,又大大咧咧地嚷嚷道,不由分说地把酒杯递给他。

他连连苦笑,只得一杯一杯地把酒饮尽腹中,一不留神,就撒了两滴淡酒在前襟上。

“我说,子安,若你终有一日倦了累了,就来找我罢。只要你来,不论有多少是是非非,我都定要一齐推了,到时轻轻松松同你一起云游如何?”他静静地喝了半天,突然抬眼对我说道,好看的眉目间蕴着一抹殷切,那双沉静内敛的眸子里波涛不定。

我早已歪倒在桌上闭目假寐,听闻此语也是漫不经心,嘴中嘟囔道:“好啊……就怕,你不会等我……”

他似乎是莞尔一笑,然后又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我并未听太分明。

却只将他那最后一句听得真切,“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懂事,我的心意……如今真是……”

真是什么,也终究没说出口。

此后就是悠悠经年,我与他各自分散,在红尘俗世中摸爬滚打。

此时想起这些旧事,我反而觉得死寂已久的心里又有了莫名的躁动,我感到手心里沁满了汗,早已疲如朽木的身子又有了些许年少活力。

当初说好的如画江山同游,竟要不了了之了吗?

不,他那么有才华,我与他相遇之时便已身为新科状元郎,如今定是身为国之肱股,此生所念,想必都一一实现了罢。

哪里又像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落魄到,连我自己都不敢认的地步。

都说近乡情怯,我对于那个他所在的长安,竟然从心眼里产生了恐惧。

爹娘都在长安,幼时的玩伴也在长安,我该回去吗?就这样回去?就这样带着满面风霜,满腹心酸,愁苦无依的回去?

我的心里凌乱如麻,一时又没了答案。

那日我骑着白马,懒懒散散地走在凶险的蜀道上,望着道外山下隆隆东去的一江碧水,心中突然安定了许多。

只要他还认得我,只要他还认我,哪里还怕什么众人非议,世俗眼光,只要他还在等我,那么结局就终归会是好的。

我该去找他。

我对自己笑笑,重新抬眸眺望远方的古道,心中暖暖的,仿若充满了希望。

他究竟会样与我重逢呢?

还会像十年前那样,与我雪地对饮,扣舷而歌吗?

我心中想着当年的趣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的,一定会。



漂泊数月,在一个恍惚又朦胧的日子里,我终是故地重游,再次遇见了长安。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老天的惩罚竟是如此彻底。

我没有见到意气风发,稳重自持,清俊淡泊的他。

见到的却是普天缟素,丧钟阵阵,以及生死两隔。

那一刻,我有过半刻的失神,但终于还是闪身让开,犹如迟暮老人般地定定转身,伫立在街边店铺的廊檐下。

我用未老先衰的双目送过了出殡的灵柩,听闻了发丧亲属的哭嚎,许是被穿堂凉风吹得久了,在这酷热的三伏天里,我的身子竟微微发抖。

“都说尚书韩大人一生清廉自持,为国为民,可怜天妒英才啊,只不过才刚过而立,怎么就因一场风寒而去了呢?!”

“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韩大人这一去,还真是一个能同南边那些蛮子说话的人都没了……”

“韩大人这一走,朝廷可真是无力回天了,我朝这是气数已尽了吗……”

“住口吧!妄议朝廷是非,你还要不要命了!”

“好好好,我闭嘴,我自罚三杯……”

酒肆里的人嘈嘈杂杂地对着门外发丧的队伍议论纷纷。

而我的心却不住下沉,直至跌入了谷底。

如今人人自危,人人自持,却都道天意弄人。

他们的路是在乱世之中保身,而我的路呢?我的路又在哪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曲孤笛,我静静地听着,竟是痴了。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跌跌撞撞地出门去。

这天下之大,可有容焉?没了他,哪里又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又登西楼花依旧,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在当年的我听来,只当做一个笑话。如今,却是将这其中的滋味品了个完全。

“请问,是杜淳风杜郎君吗?”刚走了不过几步,一个素衣小童就将我拦了下来,恭敬有礼地问道。

我并未理会他,而是恍恍惚惚地接着往前走。

“我家大人托我给杜郎君捎个话,不知杜郎君是否有心一听?”小童总角之上还插着一朵素白小花,眼角微微红肿湿润,显是刚刚哭过。

但我对他为什么而哭却没有半分兴趣,绕开他就继续向前走。

他不等我出声问询,就接着道,“我家大人姓韩,名行江,不知这些够不够让郎君动容?”

“你说……什么?!”

我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转过身望着他,双手不住发抖,生怕刚刚的名讳被我听错了。

小童并未理会我,他弓身向我行礼,甚至还微微一笑,“我家大人平日总言,杜郎君最是乖觉不羁,如果被他发现有人骗他,怕是早就和那人绝交了,所以今日之策,实属骑虎难下……”

“你这是什么意……”我一抬眼,望见对面酒楼二楼窗口,口中的话就全都被咽了个干净。

楼上那人一袭黑衣,正伫立在窗口静静地注意着我这里的动静,见我发现了他,就取下那半张覆于面上的银面具,举起了执在手中的青瓷酒杯,含笑向我示意。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喉咙不住颤抖,眼中带泪,一句竟然是你,半晌都说不出口。

我的心随着他这一笑忽然疯了似的重新跳动起来,我的眼中除了他,竟似没有他物。

“我家大人说,江山如画,那堪冷落,独步天下潇洒,始终不如执子之手正茂风华,杜淳风,你心狠如斯,却是这样都不肯回来吗?”小童神气十足,活灵活现地给我重述了那人的话,语气姿态,皆让我身临其境。

我反倒冷静下来,噙泪大笑出声,“韩行江,我就知道你不敢不等我,你若是真的死了,信不信我连夜写血书丢在你的坟前,同你绝交,让你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我信……杜子安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可真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人一脸无奈的走出酒楼,隔着半张面具,我都看得见他含笑的眼。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街遥遥相望,忽然发觉好似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一脸云淡风轻,我还是一身反骨傲然。

“如今,我已实现了我的诺言,子安,你愿与我一齐云游四海吗?”

我定定望着他,他冲我遥遥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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