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横亘于并州和冀州的交界处,西邻并州,东接冀州,合称为秦川。千峰排戟,万仞开屏,千峰排戟斩雪妖,万仞开屏屠冰熊。晶崖上,苍鹰孤歌;削壁前,云豹匍匐。雪山下,更有那枞枞玉竹插谷底,萱萱芝兰绕腰弯。
百余年前,两名少年剑客在太白山下豪饮,酒酣,其中一少年打趣道:
“久闻秦川雪景乃是北国一绝,其中尤太白山最为险峻。轩辕兄可否与我比试一番,日落之前,先登顶者为胜。”
“哈哈哈!登顶又有何难,”轩辕无痕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若是能以这山巅为屏障,邀天下之英雄,修万世之绝学,方不负男儿之志,不枉此生乎!”
果真,轩辕无痕仅用五年,便让雪霁山庄矗立于太白之巅。又用五年,令开阳剑派在武林中站稳脚跟。开阳,为剑气破万丈豪光之意,轩辕无痕自创的“斩龙决”,施展起来金光迸裂、有地动山摇、摧枯拉朽之势,令无数邪魔歪道闻风丧胆,这武学也成为开阳剑派的镇派之宝。新任掌门韩胤颇有祖师之豪气,少年时便凭一招“临渊见龙”冠绝武林,如今正逢闭关,誓要参悟“斩龙决”的奥秘。
唐青椆正要踏入藏剑阁,两名面生的开阳弟子提剑挡住了去路:
“掌门闭关中,任何人不得进入藏剑阁。”
唐青椆伸了个懒腰,随即将腰间玉牌弹到那弟子的剑锋上,玉牌顺着剑身“哧溜”滑至剑柄,在眼前晃出几个大字——太武盟盟主。
“这……这个……”
“你快去请示郭大人。”
“你们先商量着,我进去啦。”唐青椆轻摇纸扇,跨步而入。
“没有郭大人的命令,你不可……”
那弟子提剑便刺,唐青椆回过头,冷哼一声,眼前之人瞬间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我还没怎么用力,这开阳剑派近些年都收的什么歪瓜裂枣啊?亏阿茯还想让我探探他们的实力。唐青椆扶额而叹,正要转身,身后便传来阵令人厌恶的声音。
“唐盟主,还请饶过外门弟子,”郭劭身披粗黄道袍急步走来,做了个揖,“如今这天下贼寇四起,江湖纷乱,太武盟乃当今武林之首,尽全派之力抵御外敌,北挡辽贼,东拒倭寇,有安天下之远志、抚万民之诚心。我开阳剑派虽不及贵盟强盛,但定当倾尽全力共破外敌,掌门近日闭关,只为参透轩辕祖师的武功心法,我等谨遵掌门之命,誓死守住藏剑阁。待到掌门功成之时,便是武林正道伐尽外寇之日。”说罢,郭劭身后闪出一众开阳弟子,各站方位、摆开阵法,手持宝剑、杀气凌然。
唐青椆见状有些吃惊:没想到这郭劭竟能调动守阵的长老,韩胤那个家伙,这些年只顾喝酒练武,开阳剑派要被掏空了也浑然不知。随后摇扇笑道:“郭劭大人这是何意,难道今日是想让我讨教一番开阳剑阵吗?”
“不敢,”郭劭再做一揖,徐徐说道:“不过掌门此次闭关前郑重交代我等,委实不敢有所差池。盟主若万般紧急,可屈身暂住雪霁山庄下的迎松涧,掌门出关之后,我必亲自向您请罪。”
唐青椆收起折扇,暗自思忖:如今看来开阳剑派早已白蚁噬堤,不足为惧。阿茯交代的事现已办完,一会还有个大家伙要做,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吧。唐青椆于是作罢,转身便走:“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过郭劭,你这代掌门可真将门派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啊。”
“为掌门效犬马之劳,不值一提,”郭劭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长老收起剑阵,“唐盟主慢走。”
郭劭辞了长老,只身来到藏剑阁外石林,突然一柄弯刀贴脸插入石穴,黑衣男子倏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哑着嗓子说道:“任务失败。”
“知道了,”郭劭擦去头上的汗渍,“可有找到泰虚的尸体?”
“城外一十二具头骨,一个不差。”
“那便好。”
“刚才为何不杀了唐青椆?”
“哼,杀他?”郭劭声音愈大,略带颤抖,“你们未免太小看唐青椆,我们精心策划的死局他都能平安无事,何况正面与他相斗?刚才他没杀我实属万幸,别说开阳剑派,就算是整个武林,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可是上面交代的任务,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郭劭一听这话,拔出剑鞘直指黑衣人:“你们到底要什么!刺杀唐青椆已是一步险棋,如今我难以自保。”
黑衣人冷笑一声:“郭大人不用紧张,韩掌门出关之日药便可全部炼成,介时让所有弟子服食神通丸,不知可否与唐青椆一战?”
郭劭听罢,剑锋连着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你!不惜拿本派众人性命做赌注也要杀唐青椆,你们简直是疯了!”
此时两道黑影早已潜入藏剑阁,此内果然大有乾坤!正殿斜插一柄铁铸的断剑,约莫一丈高,四周幽微的烛光下依稀可辨其斑驳的锈迹。再看那烛火,也非凡物,均是极长的灯芯盘绕在黑铜灯架上。五方灯架又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镇在大殿四周,仔细看去,每方又是一座偏殿,名曰:烁光、生发、川息、烈阳、万融。
“这……这是五灵剑阵!”屠奈连连称奇,“相传是伏羲氏化天地灵力所创,不过这都是志怪之谈,难不成世上真有人能通灵招神?”
“装神弄鬼,着实可笑,”凉月走在前面,皱了皱眉,指着水位说,“按照原定计划,先寻韩胤掌门。”
两人来到川息殿,见这座偏殿晶莹剔透,发出微微荧光。正前方硕大的冰床上供奉着一柄奇怪的宝剑——通体幽蓝,从剑身而下并无剑把,只在末端有一拇指大小的孔,用根锁链穿过,嵌在冰里。
屠奈上前伸手触碰剑身,原来是活动的。他又掏出短刀,挑动锁链,稍一用力,整把剑被连根拔起。
突然,北方传来石壁错动的声音,凉月听闻纵身一跃,打开紫竹伞挡在屠奈身前。片刻,屠奈探出脑袋,乖巧地指着被顶开的石壁:“师父,机关打开了。”
凉月见状无事发生,迅速收伞,冷冷地朝洞门走去:“既然找到通道还不快跟来,难道要让为师扶你走过去。”
屠奈赶紧应和,紧紧跟在师父身后,这短短的数十步路程气氛竟压抑到了极点。明明都打开了机关,师父怎么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自从下山以来,师父的脾气真是急转直下。屠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能赶紧转移话题:“师父,你是怎么知道机关在水位的?”
“你还没嗅到吗?整座藏剑阁都有股熟悉的药人味道,当属这座偏殿味道最浓。”
屠奈听罢深吸一口气,只有灯油的焦味让他连打几个喷嚏。
“净意冥思,守正以嗅百味;凝息开元,沉气以感万物。平日你练功如此懈怠,连琼香最基本的心法也忘却了?”凉月推开通道尽头的石门,又见一块极空阔的洞室。放眼望去,十几根剑柱凌乱地插在四面八方,上面均被扫过极强的剑痕,竟有数尺之深。洞室正中盘坐一人,模样十分奇怪:虎体狼腰却面容枯槁、一身劲装但阴气丛生。
呵,这便是一派之主?
凉月正要走上前,金属般怪异的吼声拌杂着杀意刺透耳膜:
“何人竟敢打扰本掌门清修!”
凉月顺势抽出伞剑,踏着劲风刺去。剑至眼前,韩胤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运起护体罡气架住了剑。凉月整个人顿时被吸了过去,没想到韩胤的内力如此阴寒,不见半点开阳剑法的刚劲豪勇。凉月见状,急转剑锋,暗香四涌,浪涛般向韩胤冲杀而来。凉月改直刺为横劈,护体罡气瞬间破碎,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浓香化作无数虚影,或刺、或砍、或劈、或截,直杀得韩胤闷吼连连。这招“花魂葬”比那晚客栈用得更加凶恶,剑之所及,皆为命门,若是寻常弟子怕是早已毙命。
“可恶的琼香弟子,净做些女儿伎俩!”韩胤望见身上出现许多细密伤口,奇痒难忍,他终于起身,一掌打向四周的虚影。掌风此时竟又变得纯阳刚猛,霎时间,浓香震散,虚影破碎。
他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力?凉月暗暗吃惊,殊不知已经暴露在韩胤面前。韩胤抽出佩剑,双腿腾空,俯冲而下,朝着凉月的百会奋力一刺。
“师父小心!”屠奈甩出短刀,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偏了半寸,只割断凉月几缕青丝。屠奈两手握着雷火珠挡在凉月身前:“师父,你……你没事吧。”刚说完,屠奈后背涌起一股熟悉的恐惧感,似乎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被敲打,心脏条件反射般扑通乱跳。
“短刀给我。”凉月扔掉紫竹伞,屠奈立刻抽出短刀递到师父手上。糟了!屠奈充满同情地看向韩胤,找了一根较完整的剑柱乖乖蹲下。
“女儿伎俩?”凉月瞬间闪现至韩胤身后,短刀如鹰喙般插向他的肩骨,“希望接下来韩掌门还能有此自信。”
韩胤猛的吃痛,伸手便去抓凉月的手腕。凉月瞬间抽出短刀,轻盈地略过韩胤的剑风,接着单脚踩着他的手背,借力一跃而上,双腿紧紧锁住他的脖子,伸手抓住前方的剑柱,腰部发力,可怜韩胤歪着脑袋被甩出数丈远。还未等他起身,短刀已紧贴脖颈,割断皮肤淌出血来。
“哈哈哈,这才有点意思。”韩胤躺在地上怪笑起来,牙齿上沾满腥绿色的液体。
哼!凉月正准备卡住他的咽喉,突然从韩胤体内爆发出比刚才强数十倍的寒气,整个洞室瞬间变得阴冷无比,剑柱上甚至都结了一层白霜。屠奈偷偷运功抵御寒气,刚想上去帮忙,但望见师父周身弥漫出通天杀意,眼里透出兴奋的邪气,连手中握着的短刀似乎都扭曲变形。还……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修为跑上去岂不是要被撕碎?
韩胤手持配剑劈砍而来:“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斩龙决’的威力!”话音刚落,所到之处阴风阵阵、邪寒凛凛,好似鬼哭崖上恶虎扑食,又如乱葬窟内毒蚺吐信。剑气横劈,如川流裂冰;剑锋斜刺,似锥凌破空;剑脊挥扫,如狂风坠地;剑刃崩鸣,似乱石啸天。真是昔日斩龙剑气豪,今朝唤龙路遥遥!
“服食此等耗命邪药,怪不得你身上能共存两种内力,”寒气扑面而来,却在凉月半尺以内融化得一干二净,“韩掌门不妨看看,这天寒地冻阴气弥漫,哪还有一点‘斩龙决’的模样?”
韩胤的怒气此时达到顶峰,他徒手将佩剑一折两半,借着阴风向凉月扑食而来。凉月却也不闪躲,短刀依仗内力漂浮在手中,定睛一看,竟在被一点点震成碎片!随后,碎刃化作万千利箭射向韩胤,猩红的血雾洒在碾碎的冰晶上,韩胤重重摔落在地。
“师父,你把他杀了?”屠奈走上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刚才没下死手,应该是晕了,”凉月轻功落地,顺手拿起紫竹伞,“徒儿,把胸前万璃长老的药拿来。”
屠奈扯下前襟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包散剂,接着将药粉灌入韩胤口鼻,又撒了些在他背后的伤口上,兴许是呛着了,韩胤脸色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须臾,一口黏着的黑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之人昏死过去。凉月接着说道:“这是针对那晚东越药人之血炼制的解药,看样子对他也有效果。”
屠奈把韩胤拖到一块干净的空地上,看着一派之主狼狈的样子,有些愕然:“师父,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等。”
整整一日,韩胤依旧昏死在那儿不见动弹,师父则在一旁打坐,不闻声响。屠奈浑身刺挠,加之五脏庙早已空虚,垂眸低着嗓子叫唤:“师父师父,他好歹是个掌门,一日过去了也不见个弟子过来送饭。”
“既然闭关,首当其冲便是断五谷。一般五日一食甚至半月一食乃是常事,你平日里就疏于修炼,忍受不了并无大惊小怪。”凉月睁开双眼,递出一个包裹:“这包离香饼虽在昨日震得粉碎,不过尚可果腹。”
屠奈眼神闪着绿光,三两下撕开包裹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看着这只小花猫狼吞虎咽的样子,凉月接着闭眼打坐:到底还是个孩子,以后可是要苦了他了。
“师……师父,韩掌门好像动了!”屠奈抹干净嘴角的碎屑,指着韩胤说到。
“半坐,依次冲其天柱、魄户、隔关、志室。”屠奈一一照做,果然半晌,又一口黑血从韩胤口中喷出,他微睁双目,不似之前那般浑浊。
“韩掌门你醒了,我们来此处是有门派要事与你说。”
韩胤虚弱地直起身,嗓音虽仍旧沙哑,但全然没有之前那般怪异的尖锐,反倒显得中气十足:“你们,是何人?”
“韩掌门好大的忘性,我这女儿伎俩您昨日不才刚刚领教?”凉月扔给他一枚药丸,继续说道:“没想到堂堂掌门,竟被人戏耍沦落至此。”
“在下……实在不明女侠此言何意,”韩胤捂着额头,顿感天旋地转,冷汗连连,“我于三个月前入室闭关,醒来便看到二位,还有,你们是如何进入藏剑阁内部的?”
屠奈凑上前来:“掌门你自己闻闻,如此浓烈的药腥味,想不被发现也很难吧。”
韩胤晃过神,急忙运功,适才发现自己督脉、任脉、冲脉全被堵塞,肝、肾、脾、肺俱有损伤:“这……怎会这样!我这是……中毒之症!”
凉月将最后一包解药递给他,“你仔细想想,这些时日可服用了拇指大小般墨绿色的丹丸。”
神通丸?这不是郭大哥让我固本的丹药吗?韩胤摸出最后一枚绿丸,有些破损,如今散发出和嘴内一样令人作呕的药腥味。“这三个月内究竟发生了什么?”韩胤越想着,脑袋似乎要被炸开一般,他一把灌下解药,才有所缓和,继而开口说道:“闭关期间,只是有段时间觉得筋骨寸痛,因为平日修炼也时常出现,即使这次格外剧烈,我也没太在意。除此之外,我再不记得任何他事。”
屠奈听罢干咳两声,强忍笑意:“那韩掌门可还记得闭关前吃过什么东西?”
“额……”韩胤窘迫地挠了挠头,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喝了十坛仙人醉。”
什、什么?屠奈手中的离香饼碎末差点惊掉在地上。
韩胤又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个,还望两位少侠给我留点面子,日后可别说出去。”
“恐怕很难。正是有人知你脾性,给你酒中下毒,才导致闭关时神志不清。而那丹丸与酒中之毒相生相辅,令你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实则药力伤及肌骨,轻则损毁根基、重则心肺俱裂。而这下毒之人,正是开阳剑派司礼——郭劭。”
韩胤盯着凉月,眼里掠过一丝杀气:“姑娘何出此言?郭大哥与我师出同门,自幼便在一同习武,情如手足。倒是二位没有任何缘由闯入藏剑阁,是否更加值得怀疑。”
“无妨,待到你看过这些再下判断也不迟。”
屠奈见势掏出一张书信递给韩胤,放眼一观,确是郭劭的字迹,再细细看去:
“承蒙大人洪恩,诸事完备妥当。突火枪备齐于福来客栈,辰时潜往聊城,介时听雪小栖泰虚候之。常子信以天蚕旧部,必会与唐青椆亲临城外,火铳射之,料其有通天本领,实难逃此劫也。韩胤于七日后出关,按其吩咐先以药酒食之,另配予新赐神通丸。只是之前试药于药人,虽功力大增,却只维持半炷香便爆体而亡。不知这批药量下韩胤能否习得斩龙决为我所控,若真如此,实乃我派之大幸。彼时太武盟群龙无首,武林自乱;燕云大将身故,边疆可得。还望大人念其微薄之功、鸿毛之助,囚韩胤、执掌门、见斩龙决、重振开阳……”
还未看罢,信里的每字笔顿犹如毒刃横插在韩胤心尖,“可恶!”韩胤只看得怒目圆睁、火染双鬓,一口精血夺齿喷出,洒满整张信纸。“现在我便出去找郭大哥问个明白!”
“不可,”凉月打断他,“且不说以你现在的功力伤不了郭劭分毫,如今整个开阳剑派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又能杀尽派中弟子?”
韩胤将手中信撕得粉碎:“那该如何!联合邪教、勾结外族,种种罪证,定要找他算个明白!”
凉月适才将自己与唐青椆的里应外合之计说与他听:“离你出关还有五日,彼时唐盟主再闯藏剑阁,郭劭可擒。”
迎松涧客栈,唐青椆正给最后一个机关装上齿扣,懒懒地望向窗外。此时正是盛春之景,翠竹密密、栈屋重重。诸花千样色、野草万般奇。紫燕呢喃黄莺啭、鸥鹭戏水雏鸭泅。
“一连做这么多机关,真是比在太武盟时还要累。”唐青椆饮下一口青茗,正巧白鸽飞至,抖擞着羽毛,接着振翅远方。解下字条,上面写着——速往燕云。
唐青椆暗暗发力,字条化作粉末,他打了个哈欠:“行,又要干活儿了。”
凉月合目打坐,韩胤运功调息,洞内一片安静祥和。只有屠奈,眼巴巴地望着手里的并蒂莲吞咽口水。想我在花谷喝露水也没有这般难熬,我的好师父,此番送我的大礼实在难以承受。这花好吃吗?看起来小小的,也不顶饿啊。屠奈拨弄子莲,上手竟有些许温热,真是一个奇物!让我算算,还有一日便能出去了,山脚下的那只脆皮烤鸡味道不错,听说开阳剑派的仙人醉入口绵密醇香,要是能尝尝就好了。屠奈想到此处,胃里便开始打鼓起来。
“少侠可是饿了,我这里有一些酒食。”韩胤慢慢起身,走到一块地砖上,猛地一踩,竟塌下去半人高的暗穴来。再放眼望去,几十坛酒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侧,另一侧俱是些干肉腊鸭之类,都被油纸紧紧包裹,也整整齐齐排在一起。屠奈两眼放光,连走带爬,开坛便饮。
“如今开阳的酒你还敢喝?”
“额……这个……无妨无妨。这些都是我偷偷在酒肆买的,闭关期间也好解馋虫,绝不会有人动手脚,”韩胤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少侠既喝了我的酒,还望日后能给我留点薄面。”
“嗯……嗯……好说好说。”屠奈啃着鸭腿,满口答应。
他到底是怎么当上掌门的?开阳剑派传位三代,落寞至此?凉月闭上双眼,握着紫竹伞咔咔作响。突然间,耳边响起石壁错动的声音。
“有人闯进藏剑阁,”韩胤放下酒坛,“不是明日行动吗?”
凉月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正是今日,动手!”
“唐盟主,我等奉掌门之命,万般不能让你进去。若是你执意要闯,那便得罪了。”郭劭甩开道袍,抽出佩剑:“摆阵!”
五名长老各占方位,朝唐青椆冲杀过来。烁光之剑,势若雷霆、声似钟鸣,疾影震九霄;生发之剑,绵里藏针、松涛蔽目,摘叶破万壑;川息之剑,暗流巧劲,步步为营,潮音渡瀚海;烈阳之剑,急攻猛进、杀伐退路,炽焰焚百兽;万融之剑,以气化力、诡谲难测,地龙吞日月。
五剑齐至,唐青椆单手挥动折扇如黑蛟闹海,暗发奇巧机关似群星裂空。剑锋正刺眼前,唐青椆见势弯腰后翻,脚尖踏剑而跃,顿时不见了踪影。随即,忽而几道精钢矛爪从天直降,朝着长老们急啸而去。这暗器来得迅猛,他们一时间判不清方向,剑身被铁爪牢牢咬住。铁索稍一用力,五把剑“铮”的一声,四散于空中,还未等其落下,唐青椆脚踩剑柄,手持摇扇,飘然落地。
“这便是开阳剑阵吗?今日领教了。”唐青椆收起铁索,朝门内走去。
郭劭见长老们数招之内都被夺了佩剑,后退数步,放声喊道:“掌门闭关前将门派托付于我,凡人不得踏入藏剑阁半步。今盟主擅闯剑阁,是轻我派力弱;伤众长老,是断我派根基。开阳百年基业,后辈如若贪生怕死,黄泉之下有何颜面再见祖师?唐盟主,今日若入此门,非踏过尔等尸首。来日江湖传言太武盟屠戮开阳剑派,我等身死不负祖师之志!”
“众弟子听令,不惜一切,保掌门出关!”
郭劭身后闪过一众年轻弟子,各个紧握宝剑、恶狠狠地盯着唐青椆,全无惧色。其中年幼的不过七、八岁有余,也是咬紧乳牙、神色坚定,仿佛准备随身赴死。
这阵仗叫唐青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这要是失手打死几个他门派的娃娃,以后怕是再也喝不到韩胤兄的仙人醉了。正想着,几个幼年女弟子拔剑便劈,唐青椆顺势用折扇一挡,打开扇骨,反手一挥,对面连人带剑卷到地上。五名长老提起长剑从身后掩杀过来,唐青椆发动暗器接住剑锋,他们突然急转剑柄,削砍而来。这一招凶险万分,剑刃直指双方心脉,煞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之意。
“住手!”洪钟般的吼声裹着纯阳内力卷起漫天烟尘,韩胤正立在川息殿门口,缓缓走来。
“恭迎掌门出关。”众弟子和长老们皆放下长剑,俯身行礼。
郭劭看到韩胤这般威严正气,不由得失色半分:“扰您闭关、掌门恕罪。今日太武盟血洗我开阳剑派,我等必定……”
“郭劭,你我师出同门,我韩胤此生从未有愧于你,你为何要勾结外族祸乱武林?”
“我不明掌门之意。掌门陆续闭关三月有余,我奉命打理开阳剑派,谨遵法典、勤心授业,日夜与众长老守卫藏剑阁,着实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郭劭说着,挥动袖袍,一股极细微的檀香弥散在空中。
韩胤闻到此香,五脏六腑霎时间吃痛起来,跪倒在地上大汗淋漓。
“掌门为救我等强行出关,现有走火入魔之兆。泰若、泰兮,还不快扶掌门入内歇息。其余弟子,与我誓死守卫藏剑阁!”
“谎言一一戳破,还能泰然自若。若论演技,我真是甘拜下风。”唐青椆扣下机关,轻笑一声:“便让派中弟子们看看,你究竟是何人物!”
只听得“嘭嘭”数声,漫天纸屑沿着藏剑阁外的机关引线飞将门内,再仔细看去,每张纸上都写着郭劭的来往书信。郭劭被吓得面如土色:“妖言惑众!长老们,一齐杀了他!”
“谁敢擅动!”韩胤站起身,一道剑气划过郭劭的袖口,一个木偶小人裂为两半摔在地上。“果真如女侠所言。听信邪教,滥用巫蛊之术,你有何脸面去见恩师?”
郭劭瘫在地上,看着长老们持剑举向自己,众弟子竟也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似乎在看一个凶恶的仇敌。沉默许久,郭劭放声大笑:“韩胤!自你接任掌门以来,门派大小诸事均让我打理,江湖势力纷争均由我过目。这些年,我重修派内法典、重撰派内秘籍、费尽心力维持我派地位。韩胤!我问你,你可知派内每个弟子之姓名、年岁?你可知派内每日需用炭火几钱?你可知新一批弟子冬衣夹了多少狐绒?你又可知,一日前太白山雪崩,压死山脚下多少村社人家?”
“还有你们!”郭劭泣血怒视、失声大笑:“你们当中出生贫寒者,是我连年接济;武学低微者,是我传授武功;亡命天涯者,是我庇佑一方。长老们,若不是我派人找遍天下五柄奇剑,你们又如何能练成这阵法?”
“哈哈哈!而如今,就因为他站在那里,就因为他是掌门,就因为我想当掌门,你们竟拿剑指我,视我为死敌?”郭劭扯下道袍,抓起一把神通丸嚼碎吞下。顿时在他体内爆发出及其阴寒的内力,郭劭手持双刀,猛扑韩胤。
“女侠,让我来了结此事。”韩胤挡住凉月,紧握残剑,四壁忽然摇晃起来。
正是阴风对炽日,寒冰击雷霆。双刀下劈、恶龙出涧,残剑横档、猛虎撼林。这一个下挑斜劈突刺,那一个上击格挡回防,数十回合不见胜负。郭劭服药后,愈战愈勇,内力比刚才更加邪气,出招更是毫无章法却又寻不到破绽。韩胤斗至数回,已有力竭之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一招制胜!
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击,韩胤故意不去闪躲,双刀砍在肩上,鲜血直流。郭劭见状用力拔刀,不料却被对方紧紧抓住,一时间无法抽身。突然,韩胤身上汹涌出极霸道的剑气,只见他夺过双刀,挥动残剑,郭劭顿时眼前一黑,甩落在地。剑气所至,千峰断裂、万丈雷鸣;五行摧枯拉朽、十方地动山摇;正是:浊浪阴风噬天地,豪仞剑气斩双龙。
“斩……斩龙决!这是轩辕师祖的斩龙决!”五名长老扔剑肃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此时郭劭五脏六腑俱裂,趴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
“郭……郭大哥,”韩胤踉跄着走上前,俯身蹲下,“过去任一时刻,只要你开口,掌门之位给你便是。你何故做这卖国求荣之事?你如何对得起师父?”
“赤松子?呵,”郭邵又呕出一滩鲜血,“自我二十年前与你同入门派,为开阳付出多少心血。可师父,就因为你武学天赋奇高,将掌门之位都交予你手上。可你呢,这几年你又付出了多少?”
“郭大哥,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并不知你将掌门之位看得如此重要。”
“呵,胜者虚伪之词最是令人厌恶,”郭劭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对方的衣领,“韩掌门,强行施展‘斩龙决’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即便不死,今后武功也很难寸进了。”郭劭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鲜血顺着他的牙缝滴落满地,说罢便气绝身亡。
韩胤怔怔地望着尸体,许久不见反应,眼神空洞地出奇。
“韩兄,今日贵派遭遇如此变故,你身为掌门,理应站出来安抚弟子,统领大局。”唐青椆拍着他的后背,平淡地说。
掌……门?过往种种在韩胤脑海里闪过,他缓缓起身,开口说道:“开阳剑派司礼郭劭,诓骗同门,此为一罪;欺师灭祖,此为二罪;卖国求荣,此为三罪。今郭劭已伏诛,尚有三件后事:一、逐其出弟子门录,其亲人永不得入开阳剑派。但念郭劭经营我派多年,厚葬于山外,不得立碑。二、搜查派内神通丸,一经发现即刻焚毁。三、即日起召集所有我派弟子回山,先修正道、再习武学。”
韩胤望着底下众弟子,他们最小的只有六岁,却拿着长剑行掌门礼。忽然间,他肩上又刺痛起来,不过这一次,却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师父、师祖,开阳剑派交予我手中,定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