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馋酒,有人嗜茶;
有人贪肉,有人食素;
有人喜欢晒太阳,而我,喜欢大半夜出门闲逛。
据我老妈说,我打小就有这爱好。我走路走得早,不到一岁就能走,能磕磕绊绊地跑。这让家里人还有邻居都觉得特稀罕。那时候的邻居不像现在,天天见面都不带打个招呼的,楼上楼下住多少年都不认识。那时候邻居之间就像一家人一样,甭管什么时候,有事没事儿的,就可以在邻居家坐坐,聊天打牌吃个饭什么的。如果家里有事儿,第一个也是找邻居帮忙。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那真是亲呢!那时候老爸经常出差,老妈单位远,到家晚。有时候赶上老爸出差,老妈还没回来,我就上邻居陈奶奶家、曹姥姥家,或者楼下米大大家待着,等老妈回来,连作业带晚饭都解决了。米大大家最好玩儿,他们家五个孩子,可热闹了!还有个小脚老奶奶,黑衣黑裤,头发梳得油亮在脑袋后面挽个髻。每天也不干什么,就是盘着腿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抽大烟袋,满屋子烟草味儿,不过一点儿不呛人,还挺香的。
我从小是白天睡觉,到天擦黑儿的时候醒了,然后就瞪着两个精光四射的眼睛往外跑,不让出门就又哭又闹直到大人领着出去了才算完。用我们楼下王大爷的话说:“那家伙拦都拦不住,怎么吓唬都不行,什么黄鼠狼子吊死鬼儿小鬼儿扛着招魂牌,说啥都没用,就是要出门儿,就跟外面有人招你魂儿似的。”
老王大爷人特好,整栋大楼里几十户人家没有说他老人家一个不字的。见了面,不管大人小孩,都跟他打招呼,他也总是笑呵呵地,从不跟人闹脾气,只可惜早早就去世了,那么好的一个人。
我这个晚上瞎溜达的毛病一直到上小学才收敛了些。收敛的意思就是写完了作业,到了午夜还是要出趟门儿,但是最多半个小时就回家。开始,我老妈老爸担心的不得了,因为我上了小学之后,晚上出门就不许他们跟着,理由是早上上学我也是一个人去,晚上你们为啥要跟着呢!
不是东北这边的朋友可能不知道,东北到了冬天早上差不多七点天才亮,我们上学七点之前就得到校。虽说我家离学校不远,那也得走上二十来分钟才行。也就是说我从家里出来去学校的时候天还黑着呢,而且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不管啥时候都灯火辉煌的,那时候街边路灯都没有几根儿,还经常不开,黑灯瞎火的老渗人啦!所以我就理直气壮地不许老爸老妈跟着。他们当然不会听我的,一开始都是我前脚出了门,他们后脚就跟出来了,偷摸儿地在我后面躲躲藏藏的,其实我都知道。后来见我没事儿也就放心了,就不是每次都跟着了。还有一件让他们放心的事儿,就是我的功课始终都说得过去,校三好、班长、大队长什么的都没落下过。我还是校乐队领队、校广播站站长,总之,是个还不错的学生。所以就这么的,在老爸老妈的爱护下、在老师同学的指导和帮助下,我顺利地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保持着半夜出门闲逛的习惯,一直都平安无事,然后考上了远在天涯海角的厦门大学。
我这个有点特殊的爱好老师和同学们并不知道。
一是因为我从没有因为犯错误被找家长,也就没有了老师和家长亲密接触的机会,再说我老爸老妈即便跟老师面对面也绝对不会提起这个;二来,虽然我在学校看起来挺活跃的,但事实上我没有主动交过朋友。我对人很友好,好像从来没有和谁争执过什么;在功课上和班级事务上,我也会热情地帮助有需要的同学;我从来不向老师打同学的小报告,但是也许是因为我功课还不错,老师也没找过我什么麻烦。这也是我后来长大了才体会出来的,当时那么小只是跟着感觉走而已,就是觉得放了学不愿意跟同学一起玩儿,觉得他们都太小,太幼稚。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一个人玩。
你可能觉得这也太扯了,大半夜的一小孩自己出门到处乱晃,家长也不跟着?然后,这么多年就一点儿事儿都没出过,你们老家治安那么好?
这里面有个原因我还没交代,就是我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类。说到这儿想起电影里莉莉的妹妹指着莉莉说:“你是个怪胎!”我想,你们知道了之后可能也会这样叫我。
我会自动消失在空气里,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看不见我,也摸不到我。当哈利.波特穿上隐形衣之后,你还能摸到他,但我不是这样的,我是整个儿消失了,我就算在你身边,你也摸不到我,我没有实质的肉身。在每天夜里12点到凌晨两点半之间,我没有了肉身,只是一团魂魄。我依然能看能听能闻能吃喝,还能走能跑能飞,能腾云驾雾,能穿越任何障碍,就是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唯一的就是没有人能看到我,我也看不到我自己,只有感觉。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老爸老妈也不知道,他们能回忆起来的所有长辈都很正常。为这,他们还特意跑回老家查族谱,我们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大族,现在还有祠堂,还定期祭祀先祖。别说,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东西来。我们家复姓南郭,传说我们祖上是当时有名的方士,就是有神通的得道之人。族谱里只是聊聊一笔,再无后语。难道这份神通隔了差不多千年传到我这儿了?
我还记得那天老爸老妈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坐在桌前看着我,一脸的疲惫,眼里说不出来的忧虑。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爸爸妈妈老了,老妈原来浓密的头发变薄了,而老爸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进眼眶,我借故给他们倒水跑到厨房擦掉眼泪。我对自己说你不能再让他们为你操心了,轮到你做他们的家长了。你得让这对老人家晚年过得无忧无虑的,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我老爸有一次去厦门出差,去了趟鼓浪屿,对那个到了晚上就弥漫着花香荡漾着音乐的浪漫小岛爱得不得了。我老爸虽然干的是地质勘探,却是个实打实的文艺青年。后来又去过几次,有一次特意带上了我老妈。回来之后,他们说要是老了能在那儿养老该多美呀!我想这还不容易么,只要我去厦大上学就Ok了,于是我就考上了。
话说回来,我自身这个特殊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们一家三口完全摸不着头脑。既如此,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和烦恼,我们对外从不提起这件事。关于我打小就爱半夜出门的事儿,为了不让更多人知道,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就搬了家,从老房子搬进了当时市里最好的一个高级小区,所谓高级我们理解就是邻居之间互不打扰,不会盘根问底,不会象老邻居之间那样亲近,更安全。所以,这方面倒是一直也没出过问题。
在离开老家去厦大报到之前的那一个多月,我白天参加同学组织的各种告别活动,半夜照旧出去闲逛。我的计划是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厦门,给老爸老妈在鼓浪屿上弄个家,让他们养老。我呐,继续充分利用自己的特质,周游世界,采集那些被人类文明不断碾压、正在慢慢消失的东西,动物、植物、其他文明包括文字、音乐、舞蹈等等,把它们记录下来,发表出来。我凭一己之力拦不住历史的洪流,但至少我能尽自己所能做些什么,这样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会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有过那样一些不可思议的美好曾经存在过。
其实利用自己的特质采集、创作、发表作品,我已经做了几年了。每天我有两个半小时,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会惊扰任何人,不管是睡着了的垂直漂立在海水中的蓝鲸或是靠在树丫上睡觉的环尾狐猴。
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我以“念青”为笔名发表了很多游记,因为选题新颖(毕竟有些地方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高三的时候有两家旅游公司先后与我签了约。没有人见过念青。每次有报社、杂志社要找念青,我妈妈——人民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就会以念青助理的身份出面进行接洽。
利用自己的特质做这样有意义的事,又顺利地考进厦大历史学系,同时我用稿酬在鼓浪屿为他们租了一处两室一厅,左右邻居也是从内地迁过去的,年纪差不多,也算是有了可以聊天说话的朋友。老爸老妈悬了那么多年的心,终于可以往下放一放了。现在他们担心的就是我这个会不会遗传,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哦对了,忘了说了,我是个女生。
搬到鼓浪屿的第一天晚上,我老妈枕着海浪声睡得特别香。第二天早上起来,想起件事儿,她说当年她生我的时候是在家里接生的,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老太太帮的忙。当时她把我抱给我老妈时说,恭喜你呀,你这个女儿是翥灵。
她说的时候我们仨正在吃早餐,当“翥灵”两个字飘进我耳朵,我差点儿被咖啡呛着,“翥灵?妈你确定那个老太太说的是翥灵吗?”我老妈一边给我拿纸巾,一边说是啊,我昨天晚上梦到啦,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了才想起来!她微微皱着眉头,这是她思考时惯常的神情,看着我说她说你是翥灵,这翥灵是个什么由来?
我老爸放下手里的鱼丸汤,这种鼓浪屿特有的手工现做鱼丸汤是他的最爱,说他也想起来了,那天刚巧赶上特大暴雨,刚到午时外面却黑得跟半夜似的,偏偏这时候你妈妈喊肚子疼说可能要生了,可是外面狂风暴雨的根本出不去啊!我急得要去喊邻居,结果一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太太,吓我一跳!她说她听到里面好像有孕妇,就来问问能不能帮上忙。我当时急的一脑门子汗,赶紧请她进来,结果还真多亏了有她,你和你妈妈都平安无事。
“你也听到她说的话了?”我盯着我老爸问。
“当然听着了,我就在你妈旁边,再说屋里就仨人,哦,还有你。”
“你们俩都听见了,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这俩人太不可思议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告诉我。
“是啊,这句话现在想起来真的很重要,”老妈扶了下眼镜,接着说:“可是......这么多年真的就忘了,一点都想不起来。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我甚至都忘了你是在家里出生的。”说完,老妈有些抱歉的看了我一眼,又看着我老爸,说:”老宏(我老爸全名叫南郭宏),那个老太太你还记得她样子么,你见过她么?我当时只顾着生了,根本没看她。“
“让我想想啊,她啊记得是黑色衣服,领子象旗袍但又不是旗袍,我也没多看。看起来是个老太太,但是后来等雅妮生下来我送她出门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老。之前没见过,面生的很......这事儿你妈要是不提,我也都忘了。雅妮啊,这些年让你受了很多苦,我和你妈心里都觉得很对不起你,”说到这儿,老爸脸色变得有些暗淡,“你,不会怪我们吧?”
”老爸,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对吧!“看老爸这样,我赶紧站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晃着他说道。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撒娇......“老妈笑了起来,在一边凑趣,老爸的神情也就缓和下来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老爸,你的鱼丸汤都凉凉了!“我故作轻松地大惊小怪。
”我去热热......“老妈说着站起来,伸手把汤碗端在了手里。
”还是我去吧,你喝你的豆浆,要不也凉了......“老爸跟着站起身,要从老妈手里拿碗,老妈不给,俩人就一起到厨房去了。
看着恩爱了一辈子的老爸老妈,我心里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伴侣,知心知意过一辈子。转念间,”翥灵“两个字浮现出来。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可是是在哪里呢......某些模模糊糊地记忆好像一丝墨水,掉进水里,我看着它慢慢溶解,极力想从中找出一点启示。
翥灵......你既然知道我是翥灵必然知道翥灵是什么......那个当口你在我们家门口,真的是巧合还是......老人家,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