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我必定会收到几通电话。
通常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爸爸会打电话来提醒我爷爷的生日,妈妈打电话来提醒我爸爸的生日,还有弟弟的生日。
爷爷、爸爸和弟弟,生命中很重要的三位男人,他们都是十一月生的天蝎座。
可能因为这样的关系,星座占星的巴纳姆效应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他们三个人的性格如此不同。
也正因为他们如此不同,所以他们教会我不同的功课。
今天我想说说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在四九年来到台湾的,当时他还没成年,跟着叔叔,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没读过几年书。
在台湾,刚开始只能靠着作工之类的体力活赚钱,后来在那个普遍学历不高,文盲遍地的时代,他有一个机会报考警察,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
警察薪水不高,几百块钱,但有宿舍,也比较容易贷款买房子。
爷爷把警官学校学到那一套带到家里来,他是家里的国王,有时是暴君。
他很传统,传统到有点迂腐,他心中彷佛有条鄙视链:男性重于女性、学历高重于学历低。
我是家里的长孙,爷爷对我特别好,我享受到福利,但这确实不公平。
本来不怎么受宠的堂妹,因为考上台北最好的高中,后来又上了台湾最好的大学,成为爷爷对邻居津津乐道的新欢。
随着孩子都大了,老家逐渐只剩下爷爷和奶奶。
奶奶是爷爷作工时候认识的,一位客家人,在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见过奶奶发脾气。专职家庭主妇的奶奶,总是能够为我们做出好多好吃的东西。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次奶奶帮我写暑假作业,让我被爸爸打了一顿,不过这件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谈。
读高中的时候,奶奶走了,我第一次看见爷爷那么伤心,他常说对不起奶奶,我没问过到底哪里对不起。但相对爷爷的独裁,奶奶确实像块海绵,接纳爷爷的蛮横。
日常生活方面,爷爷不懂那些餐桌礼仪之类的东西,有几年我挺讨厌跟他一起吃饭的,他吃饭老唧巴嘴,我最讨厌那种声音。高中时期,奶奶走了,剩下爷爷一个人,我经常被爸爸派遣为外交官,暑假回老家陪爷爷。
有次我跟他两个人在老家吵起来,为了唧巴嘴这事儿,爷爷气得叫我以后别回来了。当然,后来我们都反悔了。
原本身体很硬朗,脾气更硬的爷爷,七十岁还爬树锯树干。
有天他在家里一个人洗澡,发生中风,幸好小姑姑回家几天,否则命可能没了。
中风手术后那几年,爷爷整个人都变了,好像对于世界的所有掌握全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从来没有真正自信的活过。
好在我爸爸他们真的很愿意帮助自己的父亲,无微不至的轮流照顾他,几年后他机能恢复几成,好歹可以正常上厕所,撑着拐杖走路。
有天他私下跟我说,有次两位姑姑和我带他去碧潭(台北一座湖,有吊桥和观光区)走走,他站在桥上很想跳下去。
那时他是笑着说的,但我得说当时我并没有发现爷爷有轻生的念头。
后来又有一次,也是跟着两姑姑带爷爷出去散心,住旅馆想帮爷爷洗澡,爷爷拒绝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羞耻感。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人家的阴毛,原来跟年轻人的毛发一样,不见得是白的。
这两件事使我真正意识到,爷爷病了,也老了。
我在想,我们到底该怎么准备面对年老这回事。
健康当然不必说,这是必要的,然后呢?哈佛心理系教授RamDass在《学习做一个会老的人》中,他认为学习年老,就是学习面对变化,「做最好的打算,接受最坏的结果。」
相对Dass谈心态,研究人类福利学的藤田孝典教授,在《下流老人》中,谈到准备年老最重要的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做好理财,不然老了没钱看病、照顾自己,生活将可能非常惨淡。
我在爷爷身上看到的,是他根本没准备好,彷佛一瞬间,年老在中风那一刻突然降临。
有多少人真正准备好面对命运呢?
我想寥寥无几,死鸭子嘴硬的人实在太多了,包括我自己。
一度我觉得爷爷挺可怜的,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他有属于他自己的成功,他的孩子都很善良,虽然谈不上社会精英,不像有些文章成天宣扬某某人生了一窝医生,或是家里专门出律师。
但我想爸爸和兄弟姊妹感受得到爷爷的爱,所以他们都很孝顺,我们家没人因为财产之类的事情撕破脸,这是我很幸运的地方,我在一个很和睦的家庭中长大。
还记得今年八月,我回台湾一趟,看了爷爷,爷爷跟我说当初怎么贷款买房子,又花了多少年还完贷款。以他当初无亲无故,身无分文,到后来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包括我爸爸在内的五个孩子。
建立了一个有爱的家庭,我想这就是爷爷最伟大的事业。
他是应该为自己骄傲,我也为他感到骄傲。
在少子化的今天,扪心自问,我不知道自己如果换到爷爷当时的处境,是否有勇气和毅力做得比他更好。
尽管有些人不结婚、不成家是因为喜欢现在的生活,但也有些人不走这条路,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承担责任,无论是情感或经济上的责任。
我想我也是有点怕,这两者都不容易。
相较之下,爷爷简直是一位勇士。
细数爷爷中风十多年,养病这几年,他的脾气消磨了许多,也认清只要自己少说点话,少用点力,其实能够更好的感受到旁人的爱。
他身上有数不完的智慧,比起我在学校读到的书,那些书本里头的智慧相比毫不逊色。
面对变化的心态,以及健全的金钱观,爷爷让我明白面对年老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课,就是建构一个和谐的家庭。
而建构一个和谐家庭的必要投入,就是认真付出,认真去爱。
爷爷很霸道,但他在家庭中毫无保留的投入,不让孩子们饿到,或者影响学业。
反而因为爷爷和奶奶的辛苦付出,我爸和小叔高中毕业就去军校读书。读军校不用缴学费、生活费,可以帮家里省钱。
补习这档事,在他们那时候也谈不上选择,那太花钱了。
这里我想说说我爸爸,我爸爸很喜欢读书,他是我们家第一个读研的人。
他是个有趣的人,有奇妙的幽默感。
但因为他总是在军队里,小时候不常在家。
我很少跟爸爸聊天,倒是几年前有次失恋很痛苦,跟他求教一下。
但爸爸很认真的告诉我,他不大了解这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他第一次谈恋爱就很顺利,跟老妈结婚,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爸爸每两周会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回爷爷家看他,平常我们跟外公住的比较近,爸爸几乎都会去外公家做饭。
看我爸爸这么孝顺,有机会我一定要跟爷爷请教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要谈爷爷,就得说说我弟弟,他小的时候跟爷爷冲突不少,爷爷是个警察,我弟弟基本是个不爱读书、高中跟大学都读了很久很久的痞子。
所以他很早就开始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爷爷很不对盘。
爷爷也曾经要他别回来了,幸好他们后来都没有遵守诺言。过年的时候,爷爷也会问我弟弟怎么样,看来他们和解了。
现在爷爷也会跟邻居提到弟弟,也能接受不读书跟幸不幸福不见得有正相关。就像我妈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
感觉爷爷也在学习这一点,他认了他的命,但他不轻易对命运低头,他走过战火,走过丧偶与病痛,却活得比以前更乐观。
接纳家庭里头总有不如己意的事情,但这就是人生,我们越是试着改变别人,就会对关系越用力,然后我们的手就会忙着指挥别人、推开别人,那么我们就没有空间牵起别人的手,或是拥抱彼此。
爷爷中风前,大家出游的时候,爸爸总叫我牵爷爷的手,那时我老觉得牵着老人家怪害羞的,不乐意。
中风后,这事必须有人做,爷爷不能靠自己的力气从椅子或床榻上站起来。想想这时我已经不会在意这些琐事,牵爷爷到处走也很自在,但爷爷已经不再健康了,不再能像我小时候陪我到处走了。
我还记得爷爷中风前,我在台北读书,他有时会来台北看看儿子、女儿,还有在外地读书的我。他会特地扛一锅自己卤的花生猪脚,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猪脚。
欧文.亚隆曾说「如果优雅地死去,你会成为其他人的榜样。」
说真的,我觉得这要求太高了,矫不矫情就看个人怎么理解,毕竟还是有人从这些话语中得到力量。
但在美剧《豪斯医生》中,豪斯医生曾经说过的一句台词,我想更真切的道出生死的真相:
我们的身体都会崩溃,有的人在九十岁,有的人在出生以前。
生命就是这样,毫无尊严可言。
生命永远是丑陋的,永远都是。
说到底,我们只能带着尊严活着,不能带着尊严死去。
十一月对我就是这么一回事,看爷爷、爸爸和弟弟三人陆续过生日,然后发现冬天悄悄来了。
每个人都是如是如此,等待冬天,等待死亡,慢慢学会珍惜所有。
p.s.生日快乐,我亲爱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