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想到老秦头的山洞里看看,听我二舅母说,别看老秦头的铁匠铺子就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其实掀开那挂在铺子里面的蓝底白花布,里面可是有半亩地那么大,再过些日子,恐怕都要凿到山那头去了。我问二舅母老秦头要那么大地方干嘛,二舅母瞥了我一眼,斜着嘴巴闷哼了一声:“他呀,藏宝贝呢。”宝贝?我追着问二舅母到底是什么宝贝,二舅母不再吱声,硬是打发我说小孩子别乱打听。可是二舅母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去山上看看。
老秦头是我三岁那年来的我们村儿,神不知鬼不觉,山上就多了个铁匠铺,设在半山腰的山洞里,上山采药砍柴的人经常路过,久而久之,村里都知道半山腰的山洞里多了个铁匠铺。但谁也不知道那个铁匠是从哪儿来的。老秦头其实根本不老,我看着也就比我爹大个十岁,他也不姓秦,只是他每天傍晚的时候会站在半山腰上唱戏,村里人都没听过,后来去过外地的张二牛说,这是秦腔。也不知道是谁提了起来,总之村里人都叫他老秦头了。
老秦头的铺子虽然在半山腰上,但却是我们村最火热的铁匠铺子,外婆说自从老秦头来了之后,山下的铺子都关了门,老秦头的铁打得好,价格还便宜,全村的人几乎都找他,他每天早早就起床开始烧火打铁,一直打到月亮都升的老高了还不歇息。有人劝老秦头招个徒弟顺便帮手,可是老秦头总是摆摆手,一个人呼哧呼哧干着。其实我顶希望他招一个,我就去给他当徒弟,学他的手艺。为了这个,我每天放学都跑到老秦头那儿,趴在他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看他打铁。十一月份的天,老秦头还是只穿着条黑麻裤子,豆大的汗珠在他黑黝黝的背上挂着,然后滑下来,过一会儿又冒了出来。红彤彤的铁块被打成了各种模样,锅、锄头、铁铲子,打好了之后放进凉凉的水里,刺溜一声,铁器就打好了。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老秦头就会从那蓝底白花布里拿出两个糙面馒头,倒出一壶酒坐在门口的石阶子上吧唧吧唧吃了起来,每次都看得我忍不住咽口水,好像那两个糙面馒头里藏着香喷喷的牛肉。老秦头见我嘴馋,扒拉了一小块给我吃,我尝了一口,这哪有什么牛肉,根本就是干巴巴的糙面馒头。老秦头可不觉得糙,三两口顺着一口酒,两个馒头就没了。然后老秦头就会看着太阳落山的地方清清嗓子,用他糙糙的嗓子唱了起来:
汉苏武来北海将苦受尽。
忍不住心泪痛哭伤怀。
这段时间,学堂的课都不上了,他们都去看着从城里来的知青队伍去了,张二牛他儿子张小嘎还当上了小队长。我可不想看一群城里人干农活,我还是天天往山上跑。这一天,我又在老秦头的铁匠铺里闲逛着。刚过了晌午,村支书就晃悠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子上,老秦头正在劈柴,没有见到村支书。过了好一会儿,村支书咳嗽了一声,才见老秦头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村支书,走到石阶子前来。村支书看了眼老秦头,老秦头也看着村支书,不知怎的,村支书的屁股上像突然长了疮似的,竟站了起来。他扶了扶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轻声一咳:
“那个,老秦头,前两天村里开会了,说是要调查一下你家的背景,这个,我们也知道,你是外来人,看你也不像是什么背景不好的人出来的。所以啊,你写个报告,上交过来,我们审查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行了。哦,对了,还有啊,你以后这个秦腔就别唱了,虽然你这里人少,但是来来往往的听到了也不好,别再说我们村里还搞封建呢。”村支书说完了搓了搓手,看着老秦头指望着他给个回应,老秦头只是紧锁着眉头看了眼村支书,还是一声不吭。看着村支书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村支书的脸顿时红了个遍,他晃悠两下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转身往山下走。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老秦头。老秦头倒是没看见,依旧紧锁着眉头,两个眼镜直愣愣地盯着门口的石阶台子。我想着这下可不好了,以后听不到老秦头唱戏了。可是老秦头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每天傍晚的时候喝上几口酒,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过了两天,我到村口里接被下放到我们家的知青,刚回来,就听说老秦头的山洞被张小嘎带的队伍给抄啦,气得我跳下驴车就往半山腰上跑。我心里又气又急,张小嘎自从当上了小队长,就抄了好几个人的家了。王丫的爸爸就是因为被张小嘎搜到了一个财神像就被拉到村头的大石柱子那批斗了三天!王丫的嗓子都快叫破了。我边跑边气,一方面又怕他们把老秦头山洞里的宝贝给搜了,我还想进去看看到底半亩地大的地方能藏什么宝贝。我喘着大气跑到山洞口里,老秦头已经被村支书带来的一群男人给擒住了,压在石头上动弹不得。转眼一看,洞里的蓝底白花布早被扯在了一遍。我心想不好,连忙往洞里跑去,没想到在门口就被李小儿和狗蛋给拦住了,我挣扎了半天都进不去,气得我肚子快要破了,只看到张小嘎带着一群人在里面胡乱折腾。洞里面肯定没有半亩地那么大,可是我还是想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老秦头才不让任何人进去。
再见到老秦头,他已经被绑在村头的石柱子上了,我想偷偷去山上看看,他们到底搜到了什么。可是我爸爸不准我再去铁匠铺,他把我关在了马房里。后来我二舅母给我送饭的时候我求她告诉我老秦头到底藏了什么宝贝,二舅母低着嗓子说:“可别跟你爸说我告诉你的,老秦头屋子里搜到了一块有洋字的铁皮!”有洋字的铁皮?这算什么宝贝,我想不明白。那他们干嘛要把老秦头抓起来?我问二舅母。他是间谍!二舅母说完瞪我一眼,示意我不要说出去。我更不明白了,一个打铁的老秦头怎么就成了间谍了。我要去看看!我在马房底下刨了个老大的坑,费了半天劲终于钻了出去,顾不得灰头土脸,直往村头奔去。远远就见老秦头黑黝黝的背挂在石柱子后面。
“老秦头!”我压着嗓子喊,猫着腰摸到石柱子边上。老秦头半眯着眼镜,落日的阳光打在他黑糊糊的脸上,怎么看也不像间谍。他的脚边放着一块绿色铁皮子,上面两个奇怪的符号“U-2”,这就是洋字?老秦头看了我一眼,眼镜黑得像是晚上村边的湖。黑黝黝又亮晶晶。他挪动了半天,从他的黑麻裤子里掏出了一个纸袋子放在了我手里。
“把这封信带到村里给张嫂,叫她千万别给别人发现了,然后帮我寄到西安去。”老秦头说话了,跟我想象里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哑哑的,柔柔的,听着就像城里来的干部。
“西安是哪儿?”我问老秦头。老秦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叹了口气。
“我老家。”老秦头低声说了一句。就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张小嘎的声音。
“快走。”这是我听见老秦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拿着那个纸袋子头也不回地跑了。石柱子离我越来越远,老秦头也是。还有张小嘎的声音,石头砸在石柱子上的声音,木棍的声音,都越来越远,最后我只恍惚听见张小嘎大声笑着:“间谍!间谍!”
间谍,间谍。
跑回去的路上我滑到了村边的湖里,等我被抓上来的时候,手里的信已经不见了。没过多久,老秦头也不见了。过了很久之后,我爸爸才说,听说老秦头是国民党派来的间谍,他的飞机就停在山上的林子里。可是那个飞机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还怎么飞啊?那老秦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问爸爸。台湾,台湾飞来的。爸爸说。
台湾是哪?可是老秦头怎么说他的老家是西安呢?我想不明白。
再去山上的时候,老秦头的铁匠铺子已经没了,那块蓝底白花布也没了,我终于能进去看看,山洞里面也是巴掌大个地方,一个坑坑洼洼的石床横在里面。我跳了上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劈劈啪啪,老秦头又在打铁了。红彤彤的铁块被打成了各种模样,锅、锄头、铁铲子,打好了之后放进凉凉的水里,刺溜一声,铁器就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