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8 月 7 日 星期二 多云
入了秋,本该凉爽的天气,在秋老虎发威之后还是非常闷热。斜躺在沙发上午睡的我,被身上的汗给捂醒了,短袖衬衫的后背近乎湿透了。
“科长!阿拉办公室的空调啥辰光修好?”我半侧着脸,朝着在我对面沙发上,如我一般热醒的科长。
“啥人晓得!后勤伊帮家伙讲快了,再修不好,就唔要修了,天气马上要风凉了!”他有点忿忿。
“科长!就是的,要么侬打个电话到电工班催催!”我见机,扇了扇妖风。
“嗯,过一歇,我直接过去问问!看看到底啥情况……”
话音未落,对面办公室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上吊了?”
“真的,啊!”
“十八楼客房!”
“哦哟!哦哟!作孽作孽!”
我忽地起了身,趿拉着鞋,跟在科长身后往门口走去。
“啥事体?”科长看到一个相熟的客房管理员。
那管理员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王桂花,上吊了。”
“现在人哪能了?”好几个脑袋凑了过来。
“走了!”管理员的声音有些哽咽。
“人嘞啥地方?”又凑过来几个脑袋。
“18楼客房,现在等民警出现场!”
顿时,若干个凑过来的脑袋,步调一致地向着电梯井,疾步而去,我和科长紧随其后。
上到18楼,保卫科的同志已经在出事客房门口警戒,禁止进入。
“人嘞啥位置?啥辰光的事体?”科长大人好像谁都认识的。
“嘞卫生间,大概昨日半夜里。”保卫科的人指了指卫生间的小天窗。
“哦!”科长一边应着声,一边四处张望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向水房。
我狐疑不决的看着他的背影,正准备拔腿跟上。他推着一辆装热水瓶的四轮小车过来了。
他堆着一脸奇怪的笑,朝门口那两个保卫科的人点了点头:“看看!看看啥情况!”
那两人没搭腔,咂巴了一下眼睛算是默许。
科长把水车推到窗下,侧翻过来,手扒着窗沿,脚踩在水车侧面的横格挡,换了两脚上去了。
“哦哟!姆妈呀!”刚往里张望了一下,就跳了下了。确切说,是滚落下来,因为他一屁股坐地上了。
他脸色变得惨白:“哦哟!姆妈呀!吓煞!吓煞!”说完话,起了身,朝电梯走去。(自打那天开始,科长有三天没好好吃饭,一米八几的个子,二百多斤体重的壮年汉子,居然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走夜路。)
胆大的人还是有的,当然也包括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我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害怕死人了。我老觉得,害怕死人的人很可笑,他一动不动,又不会害人,不像有的活人天天想着害人,那才叫可怕。
接连几个人,爬上水车看了小天窗里头的情景,下来了, 要么默不作声 ,要么面色凝重。
轮到我了, 我扒着窗沿,爬上水车。睁大眼睛,往里望。“原来是她!”就是那个成天笑呵呵,说着一口崇明话的“黑金刚”,见了顽皮的小孩她总是笑骂:“乌小哈(蟹),乌小哈(蟹)!”
现在,她脖子上吊着小指粗的双股电线,电线上端系在黑铁下水管的S弯中央。她面色蜡黄,紧闭的双目似乎有些凹陷,舌头耷拉了出来,紧贴着下巴垂着。面容却很安详,只是少了往日的笑颜。
“唉唉唉!侬哪能回事体,快点下来!”我侧过头一看,几个制服警察已到了跟前。
“哦,晓得了!”我很顺从地下了车。
回到办公室,里头已经围了一堆人,起先那些凑在一起的脑袋自然也在。
“作孽呀!小囡只有11岁!还是小姑娘。”
“伊拉男的,好像是xx分局的副局长。”
“插队落户的辰光认得呃!真的没良心,听人家讲,好像外头有女人了,看不起伊是个乡下人。”
“乡下人?刚刚晓得,伊插队落户的辰光,就不是乡下人了!”
“我看过伊年轻辰光的照片,老漂亮呃!”
“陈世美!叫伊拉娘家人去告伊!”
“唉!蚕豆花开黑良心!”……
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慢慢地我也听出个大概了。
死者,大名叫做王桂花,长兴岛人,世代渔民。年轻时,身材高挑,貌美如花,只是肤色黑些。
她老公,名字不详,出身干部家庭,肤色白净,面相俊秀。后来,父母先是靠边站了,又被发配到哪改造思想了。他孤苦伶仃的,还是好心人帮忙,让不够格的他去了长兴岛插队落户。
在落荒的海岛,遇到了大他两岁的王桂花。不知道是孤独,还是欲望,两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
他们很幸福的生活在海岛上,爱情笼罩着他们。在迎来新的生命的那一年,一系列的好事,接踵而至。
知青可以返城了,父母亲都已官复原位,一切似乎都是向着美好在发展。但是,从今天来看,这些都是为今天的悲剧埋下的伏笔。或许,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便开始了。
她非常支持老公返城,因为她也设想着离开海岛,真正的做个上海女人。她憧憬着大上海的都市生活,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
老公很快办好了所有手续,返回了上海。接着,很快又托关系进了xx局。作为老领导的子女,他的进步飞速。不久,就成为一个分局局长身边的红人。
王桂花这边却迟迟不见动静。本来,说好了,回去落实了工作,就来接她们母女。可是,新单位一直工作太忙,就连女儿也是很久才来看一下。她相信他,她完全相信他,因为她知道,他离开了海岛回到了上海,也只能相信他了。
但是,她始终坚信,他会来接她们母女俩去上海的,女儿要见爷爷奶奶,她也要见公公婆婆的。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她的意料。他先是接走了女儿,说上海条件好,对小囡成长有利。这是肯定的,她无法反驳,忍着剜肉的痛,把孩子交给他带走。
这一走,就是两年,杳无音讯。她孤身一人在熟悉的海岛生活着,那种煎熬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终于,挨不过思念之苦,她踏上了寻夫寻女的路途。从往昔生活的片段中,找出点滴关于他和他家的信息。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女儿已经不认识她了,老公也是非常陌生。
他把她安顿在一个招待所,两人彻夜长谈,天色微明的时候,他摊出了底牌。她苦等了两年,就等来了两个字,离婚。她欲哭无泪,整个世界于她而言已完全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上海的,行走在繁华的都市街头,她已如行尸走肉。此刻,她才明白,这个憧憬了许多年的大都市,其实,根本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回到海岛,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此事。只是收拾了家里的一切,委托邻居照看屋子。告别了父母,又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或许,她是想挽回她的爱情,她的家庭;抑或,她是想离自己心爱的男人近些,离自己的骨肉近些。
她在上海找了一份临时工。微薄的收入,去掉房租,所剩无几。这一干,就是八年。她也去看过女儿,只是在弄堂口,他们不让她进屋。
极度的抑郁,她罹患了多种疾病。后来,使用激素治疗某种疾病,她的脸开始浮肿变形,身躯日渐庞大,高挑的“黑玫瑰”变身成了肥头大耳臃肿体态的“黑金刚”。
男人来看她了,彼时,他们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他给了她一些钱,说了两句客套话,留下了几张女儿的照片,便坐上车,扬长而去。他已经配了专车,有了专职司机。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没过多久,她就寻了短见。她知道,就算她活着,也不一定能再见了。
或许应了那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不敢妄自菲薄别人的爱情。但我相信他们曾经爱过,深爱过。这种令人唏嘘的结局,他们也不可能预见。
王桂花,一个很土气的名字。她说,在农村,她们那个年代,生在阴历八、九月份的孩子,男孩子一般叫做桂生、桂发;女孩子就叫做桂花、桂芳。因为,八月桂的花期就是那段时间。
秋风起,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