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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跨越五百里嫁到这个陌生村庄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除了家里那几口人之外的第一个人。
那时候她很漂亮,她的美和村庄格格不入,她的头发被染成亮黄色,头发很长,以至于整个后背都是黄色的大波浪,手臂上挽着一个和头发同色系的小包,有人在背后和她打招呼,我看见她回眸的一瞬间,闪现的是一张粉嫩的脸,盈盈浅笑的双眼像小鹿一样温润而羞怯。
她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我想这是谁家的客人吧,村上怎么会有这么时尚美丽的女人,有人解释说她是谁谁家新娶的媳妇儿,外县的,说话的人最后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人家有钱啊,老公公是跑业务的,天天拿个皮包出去挣钱,男人工作也不错,这女的有福气了,整天除了梳洗打扮没有别的事,那一头好头发,没点功夫谁能打理成那样。
接下来几个女人开始七嘴八舌议论头发,有人说看背影还以为是个外国女人,有人说嘴巴抹那么红,鞋跟那么高,一看就不是庄稼人,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羡慕嫉妒恨的气息,女人早已走远,鞋跟敲击马路的声音已经消失,我想起她小鹿一样的眼睛,这是一个面善的女人,我只能给出这一条结论。
儿子满月那天,我带着出去打疫苗,出门就被马路边一群老太太给围上了,这个说,让我看看俺小叔叔,那个说让我看看俺小叔子,我有点招架不住,这都什么称呼?旁边一个也推着宝宝的女人远远地给我递来一个微笑说,你家辈分儿真高,不像我们,一村子都是爷爷奶奶。
她的话把大家逗笑了,我也笑了,一眼看出她就是那个大家说的有钱人家的媳妇,不知道怎么接话茬,就去看她推车里的宝宝,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婴,睡熟了也看得出孩子长得不错,脸型轮廓很好,大眼睛,睫毛很长,像洋娃娃的睫毛一样外翻翘,我由衷地夸她的孩子漂亮可爱,女人也低头看推车的宝宝,伸出手抚弄了一下婴儿的头发,谦虚地说,小孩儿哪有不可爱的。话是这么说,可以看出她是骄傲的自信的,因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因为孩子差不多大,又因为我们都是从外县嫁过来的吧,我俩接触多起来,抱着孩子一起晒太阳啊,一起讨论给孩子母乳好还是奶粉好啊,到底是用尿不湿还是用传统的尿片啊,女人很健谈,很爱笑,一句话两头都是咯咯咯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一看就是生活特别幸福,心上无事的人。
她家孩子是纯母乳喂养,不像我,出门带个奶瓶,孩子饿了随时冲点奶粉就开始喂,她很害羞,孩子饿了要躲着人喂奶,不像村上的女人,马路边上敞开了衣服就开始喂孩子,露出一大块肚皮,大家都觉得很正常,她不在外边喂,孩子饿了抱着匆匆往家走,一路跟孩子说,好了好了,不着急,马上到家了。
这也让村上的女人取笑,都生了孩子了,还捂着不让看。
有一次在我家,我俩讨论孩子多大脖子能直起来,三个月的孩子脖子很软算不算正常,因为她家孩子三个月了,脑袋还得托着,其实细看孩子眼神也不太对劲,但是我怎么敢直说?只是建议她去医院给孩子检查一下。
她说满月体检孩子很正常的,医生说发育很好。满月的体检就是量一下身高体重头围啥的,再给开点鱼肝油,我觉得不能作为孩子发育正常的凭据,但我还是不能直说,那是一九九九年啊,只生一个好的时代,头一胎的男孩子是货真价实的宝贝疙瘩,集全家宠爱于一身。
那次我俩讨论的时间有点长,她的孩子大声哭闹起来。我说你就在这里喂吧,我给你关上门,我把卧室门反锁上,她才解开了衬衣扣子,我故意狠狠盯了一眼她雪白的胸脯,坏笑着说,哇! 我都看跑了,怎么办?她还真害羞了,脸顿时红了,低着头,把衣襟往胸前遮了又遮,这个动作又让我笑了半天,她却有些忧郁地说,明天先去给娃看看再说,心里乱糟糟的,查了很多书,说啥的都有,又有点不敢去,怕真有问题,那可怎么办?
看来她不是没有发现孩子不正常,我说先去看看吧,孩子发育个体差异很大,你和你老公都这么健康,一对俊男靓女,只要出生时不缺氧,孩子不会有问题。
她回忆了一下,说不知道缺不缺氧,顺生了一天,孩子太大没顺下来,改了剖,当时医生没说啥。
第二天我回到市里上班,因为忙,平时很少回村上,回去也很匆忙,很久没见她,打听过她的情况,说也带着孩子去市里生活了,大家的口气还是酸酸的:人家有钱,哪会在村上待着,肯定是要住城市里的,干啥都方便。
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发烧,我带着去医院挂了急诊,大半夜的,检查完了找不到医生,说让去病房楼找找看看,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拿着几张化验单跑到了深夜的儿内科病房楼,走道里铺满了简易床,小心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地铺,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敲门好几下,没人应声,心里着急,只好推门而入,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差点撞了个满怀,赶紧说对不起。
女人有些意外,似乎想躲避什么,却开口说,奶,这是小叔叔不舒服了吗?
原来是她啊!一晃好几年没见了,赶紧说是啊是啊,这不发烧了吗,快四十度了,我怕有啥事,来挂急诊了,化验完了,想找医生开点药,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俩正说,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喊她:云霞,快点,娃闹人呢。
不用说,老太太抱着的是那个和我儿子一般大的孩子,打眼一看孩子就不正常,两眼神色涣散,口水流了一脖子,两条腿软面条一样耷拉着。
她看看我,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奶,这孩子有点肌张力低,还不会走,在这做康复,住院好久了,你先去给小叔叔看病吧,回头咱们再说。”
儿子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医生给开了药,我拿了处方下楼的时候,她又追了上来:“奶,恁重孙子这个病,我谁都没让知道,毕竟孩子将来还要生活,怕影响他名誉,咱都当娘的,你肯定懂,我到咱村,最开心的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学问,懂得多,你一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要说啊”。
她披着肥大的睡衣,满脸憔悴,堵着楼梯口,好像等我做出承诺才会放行,我说,你放心吧,你该清楚我在村上都不认识什么人,这事关系重大,我一定守口如瓶,连我老公都不说。
她听我这么说,似乎很满意,握着我的手,眼泪要流出来,奶,谢谢你谢谢你,到底你是有文化的人,跟他们不一样。
我牵着孩子进了电梯,她还在门口对我说谢谢,披着的睡衣两只衣袖一左一右地忽闪着,像张开的翅膀,她多像一个护崽的老母鸡。我替她辛酸,孩子四岁多了,那时候正流行学珠心算,我儿子已经会用算盘算加减法了,因为乘除学得慢,我正发愁,觉得孩子智商不够,看她的孩子还不会走路,话也不会说,忽然对孩子学珠心算没那么执着了,他健康,他快乐,已经够了。
后来在医院又碰到她几次,她叫我奶,我叫她云霞,她的孩子还是不能走路,但是个子看着不低了,瘦瘦的,抱在怀里一长条儿,她妈妈推着加大号的儿童推车在后边跟着,我说你怎么不让娃坐车呢,抱着多累。
她说这样的孩子本来就没有安全感,离了妈妈的怀抱会更害怕,所以能抱的时候尽量抱着她。我说你可真有劲儿,我早就抱不动孩子了,她苦笑了一下,说,摊上了,都是命,我欠他的,得还!
每次见她,她都反复说谢谢谢谢,我知道她谢的是什么,我确实做到了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孩子的病。
但是,一直保守一个秘密,其实很累,很有压力。好在从没有人向我问起她,她儿子后来怎样,我也不清楚,再也没有碰到过她。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回村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她老公的葬礼,听说她老公出了事,我第一时间决定马上回村上去,就因为她说过,在村上就交了我一个朋友。
葬礼很简单,因为亡人太年轻,父母都还健在,怕老人伤心,很快就火化安葬了,她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全程都在床上躺着,头上悬着一瓶液体,不紧不慢地滴着。她怀着孩子,动了胎气,在养胎,她儿子,被放在她床边的轮椅上,穿着尿不湿,脖子围着毛巾,毛巾被口水湿透了,她要起来去换,我忙替她换了一条,扶她继续躺着。
她没有哭,话很少,没提过她老公,也没问怎么安葬的,只关心轮椅上的孩子和肚子里的胎儿。
从她家出来,听见路边有人议论:这个云霞,就是不听话,老早她婆婆就让她放弃,放弃了再生一个,这倒好,娃还没出生呢,娃的爹没了,一个女人家,带着个脑瘫儿子,再养个小奶娃,以后咋办?这才三十出头啊,再往前走一步,谁能接受?
我替她头大,再怎么样,孩子也是一条命,别人可以说放弃,当妈的怎么能放弃?以后她怎么办?我也没有头绪。
后来回村上,倒是经常碰到她,前边轮椅推着儿子,胸前还像袋鼠一样用床单包了个兜兜挂着女儿,我俩在路边说话,她一会儿给儿子喂水擦口水,一会儿从轮椅下边拿出小马扎就地坐下给女儿喂奶,衣襟撩起来,露出一大块白肚皮,胸脯也大胆地裸着,喂着一边乳房还摸摸另一个,麻利地把孩子换过来,说,吃这个吧闺女,这个涨得瓷实实地,疼死我了。
我打趣她,吆!不怕羞了,我记得你喂奶得锁上门呢,连我看了你都脸红。
她头也不抬,笑着说,我现在哪里还怕丢人?我哪里还是个人?我跟个牲口一样,母狗一样,只要他俩能好好活着,我躺在马路上喂奶都可以。
她笑着说的,我听了想哭,想起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喂奶时,满脸的红霞,是那样娇羞动人。
儿子上中学后,学业很重,我们很少回村上,每次回去,她都会找我说话,她的女儿很漂亮,她的儿子还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她去哪里都用轮椅推着,她穿着很随意的旧衣服,看起来日子相当清苦,我找了儿子的旧衣服给她,她连连道谢,说让他孙子穿小爷爷的衣服吧,能染上点他爷爷的聪明气。
每次她从我家出去,都有邻居说,这个女人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谁家种的菜她看见都张嘴要,人家那厂里,老板娘都说明了不要她去干,她愣是带着孩子非要去干,人家没办法,现在收留了她。
带着一个瘫痪的孩子,能干的活不多,可她需要生存啊,还要养两个孩子,他老公去世留下点抚恤金,再精打细算,也经不住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有人劝她再走一步,找个人帮帮自己,她直接拒绝了,说带着个病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啥样,不能再拖累了别人。
她老公刚没那几年,她还很年轻,相貌底子又好,就算带着俩孩子,照样不缺男人喜欢,她公婆小叔子都希望她能带着孩子改嫁,好把整个院子留下来。先后处过两个男人,一个直接说很喜欢她,也拿她女儿当自己的孩子,但不能接受她的脑瘫儿子,男人也算够意思,愿意花钱送孩子去养老院,当个老人养着吧。
云霞不同意,孩子这个情况,送过去基本等于放弃,活到哪天看他的命了,两个人最终没谈成。她公婆惋惜了很久,小叔子又着急结婚,家里有个那样的孩子,总归是影响不好。
她不愿意争什么,只想带着孩子活下去,又有人给介绍了个男人,看着蛮憨厚老实的,因为家里穷,快四十了还没结过婚,愿意接受云霞娘仨,云霞也动了心,公婆嫌她儿子傻二胎又是女孩,一心都在小叔子身上,看他们娘三个黑眼来白眼去的,她早就不想在那个家里待着了。
真到了走的时候,她还是担心,只说先去住几天试试,这边公婆小叔子已经等不及了,想扒了房子重新盖,云霞知道,老房子一扒,那个家里彻底没有他们娘三个的立足之地。云霞不走了,她担心男人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厌烦她的儿子,想想看,亲爷爷奶奶亲叔叔都不喜欢,还能指望别人吗?到时候她想回头,婆家已经没有容身的地方,娘家更是不可能接收他们,她不能走,她得稳住一头。
那次云霞彻底和公婆闹翻了,从来不会吵架的她,跳着脚指着小叔子的鼻子大骂,骂他不仁不义骂他不如畜生骂他贪心不足要灭门霸产。
云霞一骂成名,公婆背后说她是母老虎,母夜叉,恶名出去,都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不好惹就不好惹吧,母老虎也好,母夜叉也罢,日子倒也消停起来。
她看起来面相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两眼带着凶光,女儿上学了,因为有个脑瘫哥哥,老有同学嘲笑,她堵着校门口,谁嘲笑她女儿,她找谁的家长理论,一言不合就爆粗口,有时候还挽袖子跳脚要吃人的样子。
我劝她温柔点,别忘了还有女儿呢,女孩学得凶神恶煞可怎么好,她无奈地笑了,说,未来我已经管不了,我只能管着现在让她少受委屈。
她儿子已经快二十岁,养得白白胖胖,她却干瘦干瘦地,干瘦的她力气很大,能把一百多斤的儿子从轮椅上呼一下抱起来,我看她咬牙抱起孩子往床上放,嘴里夸她力大如牛,心里替她发愁,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肯定想过无数次,关于孩子,关于未来,关于自己的身后事,有一次她对我说,坚决不能让儿子拖累闺女,闺女没出生就死了爸爸,已经很可怜了,再不能让傻子哥哥给拖累了。真到了自己活不下去,必须要走的时候,一定把儿子也带走,去阴曹地府娘俩做个伴。
她说的时候很平静,脸上是祥和慈爱的光,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母老虎母夜叉。
我不止一次对她说,云霞,你很了不起,她说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要是了不起,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说,你今天这个样子,就很了不起,你看啊,你有时候是力大如牛的牛,你有时候是母鸡母狼母老虎母夜叉,谁能像你一样?
云霞撇撇嘴,露出一抹微笑说,奶,你们有学问人就是这么骂人的吗?明明是骂我,我怎么觉得像是夸我。
我,本来就是夸云霞,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当妈很多年,我发现不止云霞,女人当妈以后都会偶尔变成动物,女人变成动物,是为了守护自己在乎的人,他们失去自己的人生,是为了被守护的人拥有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