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床看护的家属基本都会靠刷手机看视频来打发时间，亦笙的耳朵就因此听过许多部电影。
在新冠病人来之前，她的“室友”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儿孙满堂，床前尽孝的晚辈一天三换，时刻热闹，从未间断。
好在双人间的病房还算宽敞，亦笙也不觉得挤。
其中有个常来守夜的年轻人，话不多，靠看武侠片来驱散瞌睡虫，隔着层帘子能听到声音。
手机的外放音效像是野草那粗糙锋利的叶片边缘，钝钝的，又带着刺。不过时间久了耳膜也能习惯，亦笙便可以时常锻炼自己的脑细胞，想象屏幕上的画面长成什么样子。
可那怎么能叫看电影呢。
星星很兴奋地点头：“想！我们什么时候去看？“
转移小孩子的注意力是很容易的事，但亦笙还记得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想了想说：“我们先去找大部队吧，然后再上去。”
人到底是独居动物还是群居动物这个问题或许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鬼也一样。尽管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但亦笙还是想先去见见别的同类。
商场的内部构造很像是四通八达的迷宫，好在电梯旁边就有每一层的平面图，她看了眼图标，记下电影院在五层。
”去哪儿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鬼见鬼，吓死鬼。虽然没有心脏，但亦笙还是有被惊到，也不知这个两米开外的陌生灵魂是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
亦笙不认识他，但星星倒是很警惕地先回答：“我不会和坏人讲话的！“
虽然变成鬼再以貌取人实在太矫情，但亦笙还是得承认，这个表情吊儿郎当，一身破洞牛仔衣再加奇异发色的“男鬼”确实不像个好人。
他很瘦，两条腿跟火柴似的，紧身的牛仔裤也穿成了休闲款。
“小朋友你放心，我对拐.卖儿童没兴趣。“男鬼挑了挑眉，转而把目光落回到亦笙这儿：“你看起来很新鲜？“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的语气很肯定，还带着莫名的雀跃。
亦笙点头。如果不说话，她甚至还能轻微地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救护车里颠簸。
灵魂和肉.体需要点分离的时间，藕断丝连的状态估计还要持续几个小时。
男鬼单脚不动原地转了个圈，有点像是圆规在作图：“真好真好，那帮老头老太多没意思，我跟年轻人最聊得来。“
他尖瘦的下巴上有几撮胡子，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亦笙倒是觉得这一把年纪还玩世不恭的态度还挺新鲜。
男鬼约莫是有话唠的属性，在那儿晃悠着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们可以叫我楷哥，今儿我刚好有空，可以给你们做导游。我在这一片呆了十几年勒，没有不知道的！“
星星插嘴：“骗人，我昨天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你。“
楷哥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里摇了摇，玄乎中带着鄙视：“那是因为你太嫩。“
说着就原地起跳，不费什么力气就够到了天花板，稳稳当当地立在上面，看着像是个杂技演员。
商场的层高少说也有三四米，他的动作如此轻松，倒显得地球的重力只有月球那么大。
”哇，我也想学！“星星被他的”超能力“折服，变脸比翻书还快。
如果楷哥真的想要拐.卖儿童，那他现在就成功了。
“收钱么？“亦笙问，她指的是导游的事情。
楷哥飘下来，表情嫌弃：“我看起来有那么肤浅嘛？免费免费。”
人在医院里呆久了，确实就会变得很肤浅，床位要花钱，点滴要花钱，吃药要花钱。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楷哥这只鬼并不在乎钱。
他们先去美食广场。
商场没有开电梯，亦笙和星星就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迈，男鬼躺在扶手上借着摩擦力保持和她们相同的高度下滑。
楷哥的表情依旧很吊儿郎当，断断续续地介绍着：“有些人死后呢，灵魂还会留在这个世界，就像你我这样。活着的人看不见，但我们能看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做鬼可快活了，想干嘛就干嘛，不用花钱不用担心这担心那，烦心事全没有。哦对这个商场呢是去年新开的，本来这片就没啥玩的东西，鬼影也不见一个。结果我发现这里美食广场的菜还不错，大伙就扎堆来了。“
”人死了以后也还要吃东西啊？“大长串话里，星星最惦记着吃。
楷哥嗤了声怼回去：“你死了也还要穿衣服啊。“
话粗理不粗，灵魂也是有尊严的，不是原始人。
但亦笙比较关心前半段话：“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留下灵魂么？”
楷哥摇头：“No，否则地球还不得挤死。再说了，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是人渣，死了就是灵渣，留下当祸害啊？”
也许真的是这个道理，但从楷哥嘴里说出来，亦笙总觉得他是有意无意在为自己正名。
台阶不多，没多久就到了地下一层。虽然还是静悄悄的，但亦笙感觉出了不同。医院里属于人类的氛围颓丧又紧张，每个人都隔得远远的不想多说话。
而在这个灵魂食堂，一切都变得温馨轻快起来。
两侧的小吃门店种类丰富，煲仔饭，印度飞饼，小笼包，炸鸡排，虽然现在未到饭点都在休息，但至少比起一楼那些紧闭冰冷的商店要好很多，空气里飘散着还未完全消失的汤水雾气和油锅起灶的气味分子，不禁勾起脑海深处静谧的回忆。
可那群带着滤镜特效的“人”像是在提醒着一大一小两只新鬼：这是只能你们才能看到的景象。
“大家没事儿干就来这下棋喝茶，或者就坐着，外面天气不好，出去也没意思。“楷哥还算是个称职的导游。
美食广场整体呈开放式，中间有五六排桌椅可以随便坐，亦笙走进后才发现那些桌椅都被人类贴上了封条“严禁聚集”。但鬼是不可能感染新冠的，所以大家都坐得很随意，只剩下小半的空位，像是大学时的图书馆，各自专注于手头喜欢的事，也并未过多关注新出现的同类。
”楷哥，带朋友来？“一个穿着中袖半身裙的女人靠在椅背上朝他们招手。
她的装扮很时髦，不是网上的那种潮，而是有自己的特色。微卷的深褐色短发用丝带拢着，色泽鲜艳，很显精神。
亦笙看不出她的年纪，应该三四十岁左右，自信的笑容轻松又带着岁月的沉淀，很像有画报上西西里女人的风情。
”在楼上捡到的，一个三天，一个嗯…才没几个小时？“楷哥示意他们过去坐。
刚好是四个人的位置，亦笙挑了女人对面的椅子坐下。
”好久都没见着新人来了。你们俩都是从隔壁医院出来的吧？“女人很随意地问。
星星对她很有好感：“阿姨你怎么知道？“
女人换了个坐姿：“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呢。”顿了一下又很快地补上：“没有冒犯的意思，我鼻子比较灵而已，你们可以叫我莉塔。”
她的语气让人觉得很安逸，带着不理尘世的释然。
亦笙有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曲谱，是手抄的，白纸的边缘已然开始泛黄。
恰时，耳边正好响起悠扬的萨克斯声。
美食广场的中间有个圆台，此时此刻那把高脚椅上的演奏家是个白发老人，身着蓝色西装，很是体面。
莉塔应该很喜欢音乐，听得沉醉。
四人时不时地闲聊两句，照顾到两个新的灵魂，说了些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常识。
其实与生前一模一样，该吃该喝，睡觉的话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床就会自动出现。
亦笙倒不想睡觉，在医院里睡了太久，总该活动活动。
”你们可以先去电影院看看，等下来就差不多可以吃饭了。“莉塔算了算时间，起身整理桌上的东西，亦笙此时才注意到椅背上挂着条围裙。
星星也看到了：“莉塔阿姨，你会做饭？“
莉塔指了指旁边的鸭血粉丝店，楷哥自动接话：“她是老板娘。”
几乎是在同时，亦笙听到了“我晚上要吃两碗粉丝”的欢呼。
从负一层上来，灵魂食堂的热闹和楼上的冷清形成强烈的对比，真正的人间倒是显得格外空荡。
活的人总会称呼他们这些灵魂为“孤魂野鬼”，好像很居无定所很惨的样子，可如今却正好反了过来，不知是谁活得更自在。
”起码两三个月都不会有人来了，你们可以随便逛，好玩的东西有很多。“楷哥对商场很熟悉，七拐八拐地带他们来到直通电影院的电梯。
因为新冠，今年的除夕注定不平凡，本该熙熙攘攘、喜气洋洋的景象好似凭空消失在时间里，合家欢乐也成了泡影。
五层到了，正对电梯门的就是电影院入口。
只是他们来的不巧，工作人员正在把所有的海报摆设收起来，就像亦笙在楼下丝芙兰看到的那样。
但是和愤愤不平的女销售不同，眼前的这群人面带悲伤。
”你说这停业要多久才算是个头？“穿制服的男生靠在墙边卷海报，边缘没有对齐，两头的圆圈半径相差甚大，越卷越像是个火炬。
”不是老板就别操心这个了，年终奖发不发的出来都说不准，我看是要亏得够呛，经理上周才进了那么多爆米花和饮料，现在好叻，贺岁档直接泡汤。“另外一个人跟着抱怨，唉声叹气。
疫情之下，各行各业皆苦，但电影院KTV酒吧这类的娱乐场所，无疑是重创加重创。
卖产品的服饰店和超市还可以通过网上购物加外卖的形式缓解库存压力，但他们卖的是服务，只能顾客上门，没有一点别的办法。封城令，停业令，道道直逼咽喉要害。
”我本来超想看这个的。“星星指着墙上《姜子牙》的海报喃喃自语。
每年春节档的目标观众都分散地很明确，小孩陪大人看一部，大人再陪小孩看另一部，双倍甚至三倍的市场额就轻松挣来了。
可惜，现在电影院不开，这些贺岁片也只能撤档延期，否则就是血本无归。
亦笙仔细地研究着门口贴的停业告示，字里行间透露的尽是无奈。本来贺岁档就是一年里院线最繁忙的时候，谁都不想放弃这块利益，可疫情是人命关天，只能出下下策妥协：停业。
电影院的大厅三面墙都是黑色，没有人说话时就沉寂地像个黑洞。直到平静再次被打破：一个微胖的男人从工作间里冲出来，满脸怒不可遏的表情：“直接上互联网？那我们出的宣传费找谁去说理啊？顾客退票的钱还得掏出去，当我们是金猪会下蛋啊？太不要脸了！“
伴随着机关枪般密集的骂声，他的视线扫过那张卷成火炬状的海报，疾步走过去从制服男生的手里一把夺过，接着飞进垃圾桶：“别收了！人家都不上映了，还收着干啥，全扔掉！“
制服男生吓得不清：“经理您消消气，出什么事了？“
亦笙从门口飘进去，站在他们二人的旁边。新的灵魂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畏缩，在确定人类看不见后，亦笙才“光明正大“地挪到前方。
经理挂的胸牌应该是特意为春节定做的，图案是两条红色的锦鲤，姓名那栏写着“何粲“两个大字。
何粲被刚才的电话通知气到两眼发黑：“《囧妈》那边说不在院线上映，年初一直接走互联网，这不是耍人吗？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他在这行干了快有十年，什么幺蛾子突发情况没遭遇过，可这样的奇葩事还真是活久见。
2020才开头，前景就是一片昏暗。
何粲觉得自己要开始考虑跳槽或者发展副业了。不过火气宣泄完，在下属面前的担当还是要有的：“这些东西就甭整了，把电源什么都关掉就行。你们几个也早点回家过年。年终奖应该明天就下来，复工以前都在家里等通知吧。”
两个制服男生还想说几句话，手机铃声却再度响起，何粲转头又冲进工作间。
三个灵魂就这样深刻地感受到了三个人类的焦头烂额。
楷哥不知从哪飘了出来，贼兮兮地说：“喂，我刚才去看了影院的库房，全是爆米花，停业放着也是等过期，搬下去吃了呗。”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亦笙还是忍不住提醒：“没有他们那种专门的机器，你只能干吃糖拌玉米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