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两大爱好，一件家长支持，一件不支持。

不支持的一件是打游戏，这在当时叫“电子海洛因”，属于人人喊打的东西。无奈只能趁家长不在的时候，藏在柜子里玩。即便是这样，那个年代的经典游戏我基本也没落下过。

支持的一件是看武侠小说，大概因为家长也喜欢，而且也许可以算作课外阅读。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读的武侠小说应该是金庸的《侠客行》。在家长的书架上，其实那也根本算不上读书，因为里面的字大半都不认识，基本就是家长读给我听的。但那些跌宕的情节，似懂非懂的感情，却让我如痴如醉。

许多人把武侠小说当精神毒药，要敬而远之。但这么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小时候许多最初的体会和经验，基本都是武侠小说给我的。它真的教会了我许多，或者说，没有那时候疯狂读武侠的经历，我也许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头一件应该就是性启蒙。到今天我也认为这是中国教育最缺失的一块。把这个缺失补上，就可以避免许多的社会问题。我至今都记得古龙的小说中，《陆小凤传奇》，陆小凤半夜里被脱了衣服的上官雪儿摸到床上。《多情剑客无情剑》，林仙儿初见李寻欢那一次就脱光了。《护花铃》中，郭玉霞与石沉偷情那一段。你知道，对于一个小男孩，这些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

不过古龙的描写太直白，缺少味道，相比之下，金老先生的描写就意味深长。比如，《天龙八部》，梦郎梦姑那一段。《神雕侠侣》，杨过给陆无双接肋骨，盯着人家胸部呆看。公孙绿萼给父亲脱衣验明自己没偷东西。杨过居然还看呆了。

很多人怕这些东西教坏孩子。是啊，几千年来，中国人所受的教育视性如洪水猛兽，以至于直到今天孩子们仍然缺少最基本的生理卫生知识。就像《白鹿原》中白嘉轩16岁第一次入洞房是在一片慌乱之中度过的，如今有多少青春期的女孩意外怀孕是因为不懂？所以说，性本身没什么，它不过是人之大欲。如今想来，我很庆幸小时候读到了这些书，最起码我不会到了15,6岁还觉得和女孩子拉个手就会怀孕。

另外也许就是对于文学的启蒙。首先是中国文学的启蒙，最明显的是诗词。在金庸、梁羽生的小说中，总是经常引用许多古诗词，有段时间我逢人就背《萍踪仙影》开篇的那首《浣溪沙》。后来开始读乐府辞赋；唐诗宋词，越读越着迷。现在回想，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李白的《将进酒》，王维的《山居秋暝》，苏轼的《水调歌头》和《记承天寺夜游》，柳永的《雨霖铃》，黄庭坚的《寄黄几复》，杨慎的《二十一史弹词》都对我有过很深的影响。我发觉，这些作品一旦进入你的生命，就会成为你的情感和审美结构的一部分，并在最深的意义上构成你的自我。读过唐诗和没读过唐诗的人，举头望的虽然都是明月，感受却绝不一样。好的文学和好的艺术，都有这样的力量。

另一件是对西方文学的启蒙，当然这是后来大了一些，读了一些文学理论才知道的。比如《连城诀》与《基督山伯爵》的渊源；《射雕英雄传》与《二十二年后》的关系；《雪山飞狐》的结构对《罗生门》的借鉴；古龙小说对福楼拜，海明威小说技巧的运用，等等。可以说，武侠小说为我打开了一扇大千世界的门。

最后，我想也是最重要的，是对我人格的教育。我一直认为，孩子人格的形成大多不在学校，而在生活中。老舍说的“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就是这个意思。而我的人格中，或者说许多生活中的道理，应该都是武侠小说告诉我的。

郭靖、杨过、乔峰，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而“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更是不知不觉深印在心，从此难忘。杨过与小龙女是我少年时的爱情榜样，虽然我更喜欢小昭和阿珂。丁典与凌霜华的故事让我第一次感到了人性的恶与善；而郭大路与朱七七则让我知道了如何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远方。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李寻欢，但后来发现似乎卓一航也不错，因为他有练霓裳啊。就连一个和尚，就有少林无色禅师那样豪爽的和尚；无花那样轻狂的和尚；更有不戒大师和不可不戒大师那样的有趣的和尚，额，这个世界，就是那么奇妙。

忆起这些年少旧事，我渐渐意识到，后来我所走的路和所过的生活，都和这些读书经验密不可分。中学课本上读到的东西，大部分我已忘记，但这些完全不为什么而读的武侠小说，却早已融入我的生命，丰盈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并在无数困顿寂寞的日子给我力量和希望。我很庆幸，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