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一直在想,历史上到底有没有真正洒脱时尚的生活家?我找着找着,直到读到了张岱。
世人云:前有陶渊明,后有张宗子。
张岱生于明万历年间,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他在《自为墓志铭》里实诚的写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可以说,纨绔子弟喜欢的事情他都喜欢,可说得这么坦坦荡荡,倒让人看出了几分真诚。事实上,他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
可是,这满腹的才气与诗学若遇不到时代的青睐,便成了愤世嫉俗。他在《黄琢山》里写道:“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细细想来,谁不觉得自己是那被庸人埋没的“世间珍异之物”呢?
张岱有泉石膏肓,于是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可无论山水还是园林,他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此等审美意趣和追求,也自然而然的反映在了他的小品文中。《西湖梦寻》里,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
世人多爱大雪纷飞,可看雪看出质感的实在太少,他算一个。湖心亭赏雪,风雅之致。陶庵是他的号,欣羡的,是他曾在大雪三日时乘小舟独往湖心亭,不期亭中遇客,三人对酌,临别才互道明姓。舟子喃喃,以三人为痴,殊不知这三人正是性情中人。崇祯年间,陶庵居西湖,又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他独往湖心亭看雪。天山云水,上下一白。其实,他是喜欢人群的,如粥如沸的热闹。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湾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陶庵。
他见证了真正的末世,那无限的繁华精致是怎样沦为一场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他也曾国破家亡流离山野,只剩几本残书与断弦的琴,但他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虽枯淡却依然妩媚,一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这样的人,静与闹都能坦然处之,五十年来终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难怪有人惊叹: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而哪里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这么丰富又美好的男人,怎能不崇拜。
以今人的眼光,他真的算是位不折不扣的时尚先生,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精于守护万物独特的气息了。
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这是对美景的一种欣赏,也是文化的自信。他也认为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既为时尚,除了衣着光鲜样貌风流,关键是为人要有趣。“有趣”二字,是我读他的《夜航船》时脑海里反复涌出的词。
他在序言里写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实际上,《夜航船》并非高深莫测的古书,而是用较为浅显的文言叙述四千余个文化常识段子,这些条目绝大多数都是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所必须熟知的内容。虽然也收录了一些现在看来荒诞不经的内容,但作为古人的情趣笑谈,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的一些文化状况,也未尝不可以看看。
既然是一部小型百科全书,则需涵盖广泛。于是他书写的条目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政事,礼乐科举,草木花卉,鬼神怪异,共计4000多条。
本以为百科类的古籍肯定读来佶屈聱牙枯燥不堪,可张岱书写的实在是个颠覆。我喜欢听他的描述,从美食到美景,满齿生香,只因他是真正有趣味也懂得趣味的人:写字时谁不希望字迹闪闪发亮?于是他教我们“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饭桌上都不想千杯不醉?所以他说“饮酒欲不醉,服硼砂末”。吃栗子时,我总是手法很笨拙,他便俏皮的说“于生芽处咬破气,一口剥之,皮自脱”;吃话梅被酸到时,又是他笑着告诉“食梅齿软,以梅叶嚼之,即止”。
“槐花污衣,以酸梅洗之”。如此细小的洗衣秘方都在书里列条陈述,别以为他只懂写生活小窍门,他对美食也是大有研究,不然怎么会说“炙肉,以芝麻花为末,置肉上,则油不流”呢。
这样看来,眼前极肤浅之事,过好了,照样能摇曳生花,灿若云霞。
慢慢地,缓缓地,挑一个阳光尚好的午后,倒上一杯茶,读着他的书,想着他生活的样子,仿佛嚼梅花入口,和雪咽之,寒香沁入心骨。至于境遇,至于家国,那失去的一切,就当未曾拥有过吧。如此才能无怨愤,无哀伤。
黄庭坚曾说:“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而张岱不会,他少时富贵公子,晚年披发入山,快意一生,了无遗憾。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是耶?非耶?他只顾月光倒囊入水,看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