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中,无数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像是片苍白的,诡谲的枯林。一道道细长的光柱穿过这手的枯林,从黑暗的穹顶刺入人群,晃出各异的脸。
他们有的兴奋,有的疯狂,有的贪婪,有的迷醉,有的痛苦,有的麻木…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空气震荡着,带着人潮涌动。有人尖叫,有人狂笑,有人哀嚎,有人怒骂,有人依旧面目表情的坐在旁观者的座椅上,拿着几近见底的红酒,看着被喧嚣吞噬的人群。
开!开!开!开!开!
围着他的人都高喊着,把视线锁定在他面前的吧台上。那里七零八落的铺满了杂乱的纸牌。只有始终默不作声的男子面前,还整齐盖着三张牌。
“十三副纸牌里拿到三张A的几率,也不算小。”坐在男子对面的人,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三张黑桃K。“但这三张A同花的几率,微乎其微。”
男子的手指抚摸着红酒的瓶口,那里沾满了各种价位的唇彩和雌性荷尔蒙的香气。
他无所谓的笑笑,抬眼撇着对面的人。
那个人在黑暗中穿着件让人莫名感到刺眼的黑色夹克。身材高瘦,五官普通,却流露出一种让人无法言喻的古怪气质。那气质就像橱窗里衣着光鲜的模特,被放进荒芜的墓园。明明是格格不入的事物,却透着诡异的和谐感。
奇怪的人。男子给了这个怪人一个简单而直白的评价。
他其实并不想在今天和这个怪人有什么交集。如同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就应该玩玩纸牌,骗骗那些女人挥霍生命时,肆意的热吻。而不是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这个烂赌鬼身上。毕竟,喝完这瓶酒,就该是他从这个无聊世界解脱的时候。
想到这,他伸手拽过一个在暗地里,厮磨他许久的女人,示意她替自己开牌。
男子看着这个满面透出高潮般红晕的女人,用颤抖的手,在人们屏住呼吸的沉默里,一张张揭开他此生最后一手牌。
三张红桃A!
人群开始疯狂的叫喊。女人的吻借着这疯狂,在他脸上与脖颈间游走,仿佛啃食着他的身躯。
男子无视怪人伸向他酒瓶的手。仰头将瓶中酒一干而尽,然后甩开身上的女人,提着空空的酒瓶走进了人群。
他在看似密不可分,实则彼此孤立的人潮中穿行,不断被碰撞,被拥抱,被推搡,被咒骂,直到艰难的踏上彼岸,手里的酒瓶早已不知所踪。可他对今晚这最后的奖品毫无留恋,急匆匆的远离了身后迷茫的人群,兴冲冲走向他赐予自己的,即将到来的死亡。
“孙伟!”怪人的声音,忽然在男子背后响起。被喊了名字的他条件反射的转过头,“这个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名?”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对一个正准备去死的人来说,这样的疑问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可他仍旧鬼使神差地望了身后一眼。他看到。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奇迹的在那怪人面前分开,而那些人依就狂乱舞动,茫然不觉。怪人如在沸腾的海中漫步而来的神袛,向他走来。忽然神袛停住。他在人海中弯下腰,再站起,向孙伟扬了扬手中那个熟悉的瓶子,脸上露出奇怪却温暖的笑容。
1.第一夜
酒吧的后巷里,酒精混着呕吐物,夹杂着淫靡的气味在随地流淌。
孙伟看着面前不远处,坐在破纸箱上的怪人。那个人正摆弄着手中的空酒瓶,如同把玩着某件稀罕的奇物。
他是谁?他从哪来?他想做什么?…孙伟的心中,无数问题正在翻搅。十几分钟的沉默,孙伟终于在一次深呼吸后,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把酒喝了?”怪人却无视了他的问题,并反问道:“输了的人喝这个瓶子里的酒。这是规则,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赌?”
“你是怎么拿到最后三张同花A的?”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已经输了。”
是啊,已经输了。
输的人得到答案又能如何。赢的人更不需要关心,失败者的疑惑。酒吧的后巷里,这两个站在输与赢两端的人,顿时再次陷入了沉默。
远处传来夜游者们的嬉闹声。那个怪人看了孙伟半晌后,徐徐地开了口:“你还有七天的时间。”
七天的时间?
孙伟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塞住了思考的逻辑。他把这句话在脑海中转了两圈,才恍然大悟。于是,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嘴角。
“输不起,所以威胁我?”
“不,你确实只有最后七天的时间了。七天后,你必然会死。”怪人放下了手里的瓶子,跳下纸箱向孙伟走来。“不过你还有个选择。”
在怪人的话语中,一阵风带着怪人的靴子与地面发出的脆响,从巷子里呼啸而过。孙伟分明看见,那个刚刚被怪人坐着的纸箱,轻飘飘地随风飞进了巷子深处。这诡异的一幕,让孙伟被酒精麻痹的理智终于苏醒了。
“什,什么选择?”孙伟脑海中又浮现出酒吧里,这个怪人在人海中犹如神袛的身影。难道不是幻觉?孙伟感到喉咙一阵阵的发紧。
“你求我,我欠你的赌注一笔勾销。”
怪人的脸悬停在离孙伟的脸,呼吸可闻的距离。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接近。孙伟能闻到淡淡的烟味从怪人身上散发出来,其中还有股松香的气息。他从没闻过这种搭配的香水,不论前味还是后味都没闻到过。但这香味配上面前这个人,却像为他量身定制一样,说不出的适合。
“你相信了…但,你并不在乎?”
怪人仿佛也从孙伟身上闻出了“答案”,慢慢直起身。这时孙伟才发现,这个怪人居然比身高182公分的自己,还要高出大半头。
“你不怕死。”
“啊?”当怪人惊讶地后退几步,与孙伟拉开距离,孙伟这才在怪人的声音里如梦初醒。
“你,想死?”这是个正常人在任何时候听来,都无比沉重的问题。可怪人却问的满脸惊喜。
这喜色在他脸上表露的极其明显。明显到,让仍未从古怪香味里完全醒过神来的孙伟,不由感到无名火起。
一个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却很难放任自己的生命,被别人轻视,甚至当做快乐的调剂。至少生前不能。
孙伟捏紧了拳头。
对啊。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古怪的人,我已经站在奈何桥头了,哪还有什么七天的命好活。
想到此,他忽然感到无所畏惧。
死,有什么可怕?不被需要的活着,才可怕。
怪人安静的看着脸色不断变化的孙伟。迷茫,愤怒,悲哀,绝望…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突然,怪人猛地在孙伟胸口推一把。他的动作虽快,但看上去只是随意的抬了抬手。然而下一秒,孙伟就听见耳边响起穿破音障的炸响。他看到自己飞也似的退出了悠长的巷子,滚地葫芦般坐倒在酒吧门前。
酒吧的门开在闹市的临近主干道的路边,门头闪着属于这座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中,映射着流浪在城市中的夜归人。
孙伟感到腿软,只能无力的坐在马路上,看着面前来往的目光。
大多数人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便看向更加夺目,散发诱惑的景致。其他人的目光有不解,有厌恶,有嘲笑,却也仅限于此。
孙伟的胸口感到熟悉的空洞感。每个匆匆赶路,从不停留的人,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可能是一生,也可能是一时,可能是一世,也可能是一梦,但总有个归处。
孙伟却没有。
他生在一个爱情的骗局中,活在一个金钱的骗局中,他靠欺骗生存,却在被欺骗中生不如死。他从没想过真正需要什么。可当他发现自己渴望被某个人需要时,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真正需要他的人。
雪亮的远光灯,刺破了孙伟短暂的回忆。这炫目的光,代表着有一辆飞驰而来的车发现了他。在路两边的尖叫声和车喇叭的急吼中,孙伟在被撞击前仿佛听见有个人在高声呼唤他。
“K!”
原来,是在叫我的假名,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巨大的冲击将他再次推上半空。